開寅
在最近這三十年的香港電影圈,陳果算是一個毀譽參半的導演,他的嚴肅電影作品《香港制造》《榴蓮飄飄》《細路祥》受到了一致的贊譽好評,而他的商業類型化作品如《謀殺似水年華》《燦爛這一刻》和《九龍不敗》卻很難說是合格的作品,在商業上也一敗涂地。
《香港制造》
拍攝于2004年的《餃子》本是拼盤作品《三更2》之中的一個片段,陳果將其擴充為長片,作為多年獨立藝術片路線后向類型片轉向的嘗試。
也因此它具有驚悚/恐怖片(在香港被列為三級)的外殼,內在卻保留了和《香港制造》等片相似的隱喻化表達。
《餃子》
時至今日,當我們再回頭仔細欣賞它,會發現影片出格的構想,沉緩的節奏和讓人百思莫辨的主題深意,讓它成為陳果作品中主旨構筑最為精致完整的一部,同時也是香港驚悚片歷史上難得一見的劍走偏鋒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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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現實中的粵系早茶里,蝦餃、灌湯餃都是常備點心。但在《餃子》中,陳果卻「別有用心」地把它處理成一種來自富豪世界之外的陌生食物。盡管它的內核「人類胚胎」是精華所在,但「包裝」它的方式——和面、搟皮、配料、拌餡,都是片中生活在這座南粵小島上的有錢人們所不熟悉的。
當嫁入豪門卻被衰老容顏所困擾的過氣電視劇明星李太抱著一線希望敲響神秘外鄉女子媚姨家的鐵門時,后者給她奉上的便是這樣一頓人肉餃子宴,它的味道如何我們不太知道,但從李太不忍下咽的表情和不斷干嘔的窘態,我們也大概可以想見一二。
而李太忍著惡心硬生生將它吞下去,只因為它在傳說中喚回青春面容的功效和李太壓抑不住恢復鮮活靚麗外表的欲望狂想。
李太的焦灼心態并非憑空而來:她的丈夫李先生精力旺盛,四處尋花問柳(有意思的是他用來增強能力的食物也是「胚胎」,只不過是雞的胚胎「毛雞蛋」而已)。李太由此危機感倍增,若沒了青春,她的下場很可能是為其他靚妹所取代。而在衰老中被嫌棄遺忘的感受讓她不寒而栗。
正是對青春饑渴的索求中,原本看上去文弱正派的她受不住媚姨蠱惑誘導,逐漸習慣了鮮嫩人肉的味道,甚至心急火燎地不斷要求后者提供「極品」,于是懷上了「孽種」的無辜學生妹成了她們的目標。李太克制了自己對于鮮血淋漓的恐懼和食人肉的負罪感,享受起對于身體外皮「脫胎換骨」的期待。而這「餃子」也確實成了靈丹妙藥:
一向在外沾花惹草的李先生,突然又對青春煥發的妻子發生了興趣,二人柔情蜜意如膠似漆的「第二春」狀態,讓李太更堅信并依賴上了「餃子」的功效。
哪怕是她由此身上散發出無法遮掩的血腥之氣,不斷提醒她這「返老還童」的實質代價,但她卻已經無法擺脫外表光鮮的誘惑,只能越陷越深不能自拔,最終親自上陣,買下李先生與二奶的私生胚胎,在對鏡舉起切肉刀之際,她的臉上才露出了真正釋懷的微笑。由被動到主動,她其實完成了一次人格上質的蛻變。
2
2000年代初,港府為經濟轉型產業升級制定了開發高科技數碼工業園的宏大規劃。某地產大佬的公子帶著十幾份世界IT產業巨頭的合作意向書免費盤下了港島一塊20多公頃的土地號稱要推動香港硅谷的發展。
幾年過去,原規劃地皮上高科技產業項目寥寥無幾,卻出現了近3000套高級海景公寓。該公子依靠樓盤銷售幾百億落袋,香港經濟卻錯失了轉型的最佳時機,依然在「賣樓花炒地皮」的層次上來回打轉。地產房屋被炒成了天價,而普通市民的未來機遇卻被當作賭注扔出去成為富豪們賺錢的籌碼,難怪本港各種媒體時不時便會有「血肉被吸干」的慨嘆。
自《香港制造》開始,陳果的很多影片便有鮮明的現實針對性,他尤其擅長以微觀的社會細節來暗示宏觀格局。《餃子》可以說是陳果的「借喻體」電影發揮的最為意味深長的一次:它的修辭本體甚至比喻詞都從影片中消失,而即使觀眾們體會不到背后的指向性,也依然可以將其當作一部口味惡重的驚悚/恐怖片欣賞。
但當我們結合起香港大資產階級——尤其是地產大亨們——這半個世紀以來的發家和發展歷史來看(以前述數碼港為例),便會發現它和《餃子》的中心人物李太內心的欲望訴求惟妙惟肖的相似之處:為了維持自身肌體的光線靚麗永葆青春活力,這些人只能挖空心思從底層普通人民的身上榨取養分。
最初他們也許還扭扭捏捏心存疑慮,但同時卻也無法抑制內心訴求:一旦停下來「不吃」,他們立刻就會形容枯槁,虛弱衰老,活力盡失;而保持光鮮外表的唯一辦法便是不斷「吸血」和「食肉」,而「食材」也只能取自社會底層人民的「肌體」。
我們也許會問為何沒有另一條健康發展良性循環的道路可循?這時《餃子》的指示作用便一目了然:為什么李太不去健身鍛煉而選擇吃人肉餡餃子保持青春呢?答案是明擺著的,后者省時省力見效奇快,用媚姨的話說:「事半功倍」。一旦習慣了這樣輸血式的保養治療,便像毒癮患者看見了白粉一樣,永遠停不下來了。
3
《餃子》同時又是一部形式克制細致節奏張弛有度的類型片。
和絕大部分表述夸張躁動的港片不同,陳果刻意拖慢了影片的韻律,讓杜可風的攝影可以沉靜下來,用近距離的固定短焦淺景深特寫去表現李太和媚姨二人迥然不同的身體姿態而體現出的心理反差:
她們之中的一個人心理負罪猶豫不決但同時又被強烈的欲望所驅使,在面對過去鮮活的自己傷心欲絕的同時下定決心不惜一切代價沖破人倫底限只為永葆青春;而另一個則以自身鮮亮嫵媚的身姿作為誘惑的樣板,循循善誘將前者導入「食人保鮮」的不歸路。
在沉入式迷醉的氛圍中,大面積鮮亮的色塊頻繁地出現在畫面中:媚姨家中墻壁的綠色,李太手提包的紅色,她身著套裝的大面積彩色花紋,甚至是李先生刻意染得雪白的頭發,彼此襯托交相輝映,恰到好處得讓媚姨廚房中色澤鮮嫩的人類胚胎成為這恐怖夢幻場景中合理的一員。
在李太、李先生、媚姨的感性認知中,它嵌入他們的肉體、思維、精神和情感中,成為不可或缺的部分。而對于「人體保鮮」的期待似乎更因此在感性上成為順理成章,無法阻擋的必然。
出身大陸的陳果對于歌曲的利用也是神來之筆:在李太第一次食餃而心慌意亂之際,媚姨「洪湖水浪打浪」的歌聲在她的耳邊回響起來,柔和的唱腔和包裹式的音效將李太帶入了冥想之中的溫柔鄉,好像一切負擔和罪孽都可以隨著迷醉的氛圍消退而去,等待她的是無需言說的釋然和夢想成真的喜悅。
所謂的「醉生夢死」在這短短的一瞬間的視聽組合情境中,得到了完美的銀幕體現。
4
在《餃子》之后的陳果,再未以如此的耐心和精準的節奏去主導鋪陳一部作品。
盡管十多年之后的《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開往大埔的紅VAN》和《三夫》都保留了他意有所指又不予說明的特點,而且各自都有形式上的風格化特點。
但以如此舒適的韻律感去拍攝一部重口味的驚悚恐怖片,那種相得益彰又互相襯托的反差效果在他過往的作品中只出現了這一次。
而他也以《餃子》為契機,逐漸脫離了嚴肅寫實電影的軌道,轉向了形式感強烈的類型片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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