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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羌晚渡
曹掄彬(清)
夕陽西下水東流,影入羗江景更幽。
隔岸經商招渡子,歸家樵牧趁行舟。
沖波竹筏尋崖泊,泛水魚鉤傍晚收。
不是平蠻驅鐵馬,如何恁得好名留。
(——摘自《雅州府志》藝文篇,雅州八景之平羌晚渡)
拉船號子
“望門口上紅燈高照,
一心要給老板娘掙點功勞。
(吆哦,吆哦,吆哦吆!
嗨咗,嗨咗,嗨咗嗨!)
年紀輕輕不打單,
拉攏雅安才燒洋煙。”
(吆哦,吆哦,吆哦吆!
嗨咗,嗨咗,嗨咗嗨!)“
(——摘自《雅安地區民間音樂集成》)
1920年代,停靠雅安龜都府的竹筏
姚爾吉牧師(Rev. Archibald Adams)拍攝
當我們想象茶馬古道時,通常想到的都是崎嶇的山路,海拔或高或低的埡口,負重前行的背夫以及馱茶的牦牛和騾馬。似乎茶馬古道擁有土的屬性,腦中出現的與水相關的景象卻只有鐵索橋和渡口,水通常是交通的障礙。古道似乎總是向著一個方向前行,往大江大河的源頭前進,逆流而上。不過,雅安除了背夫號子之外還有拉船用的青衣江號子。茶馬古道交通網中其實有一條水路:青衣江,以及另一種運輸方式:竹筏。劉仕全在《滎經文史·第三輯》的《談談滎經茶》一文中介紹藏茶原料時,提到了1930年代滎經茶店前往樂山和宜賓購買“下河茶”,美國賓西法利亞大學傅凱棣(Patrick Booz)博士根據這一資料,以及美國漢學家施堅雅(G. William Skinner)關于長江上游包括雅安的29座城市的研究,認為“下河茶”或“河茶”之所以與河有關是因為這些茶是通過竹筏運輸而來的。《南路邊茶史料匯編》一書中也留下了一張上世紀50年代竹筏運送邊茶原料的照片。
《南路邊茶史料匯編》中運邊茶原料竹筏
19世紀末至20世紀上半葉,西方外交官、傳教士、探險家和科學家在其游記和其他文獻中對這一特殊的運輸方式進行了較為詳細的論述,是研究茶馬古道青衣江水道難得的一手資料。與此同時,這些文字,也為我們展現了19世紀末至20世紀中葉青衣江上流動的歷史畫卷。
1908-1914年,雅安仁德醫院錫爾德醫生
(Dr. Edgar Thomason Shields)拍攝的青衣江竹筏
一、1884:商道與殖民者
隨著近代中國半殖民地化的深入,英、美等西方勢力侵入四川和西藏最主要的路徑也是逆流而上,不斷地探索著長江的水上交通。1876年,《中英煙臺條約》簽訂之后,宜昌成為通商口岸,英國領事進駐重慶府,英國也獲得了通過四川等地進入西藏的探路權利。1884年3月25日,英國駐重慶領事謝立山(Alexandra Hosie, 1853-1925)向英國皇家亞洲協會華北分會宣讀了他關于華西(云、貴、川)交通要道的報告,特別對長江流域的水上通道進行了描述,為西方商人拓展商道提供參考。在敘府(今宜賓市)經過寧遠府(今西昌市)前往云南商道的介紹中,他提到:敘府的貨物在嘉定府(今樂山市)被分裝到小型船只中,并被運往雅州府(今雨城區),然后在雅州府通過陸路經14天運至寧遠府。這可能是青衣江水上交通和竹筏首次進入西方殖民者的視野。
1908年1月美國浸禮會雜志封面 雅州至嘉定的竹筏
二、1889:激流和美景中的外交官
1889年7月19日,參觀完雅州府城內一家大型茶號的第二天,日后將成為美國駐大清公使的柔克義(William W. Rockhill)花費了2500文錢租下了一條長9米,寬1.8米的竹筏,前往嘉定府。竹筏整體由兩組竹竿組成,筏頭部分向上翹起,且彎曲弧度大,兩到三人負責在筏頭用長的單槳(long oars)驅動竹筏,一人在船尾用長槳掌舵。竹筏中部為竹席制成的天蓬。竹筏旅行給予不同人不同的體驗,在柔克義眼中,竹筏運輸整體上安全、迅捷,但過于潮濕,快速流動的景色是廣博的自然之美,青衣江兩岸砂石丘陵在郁郁蔥蔥的植被中或隱或顯,而竹筏遠離的后方是打箭爐至雅州的群山。岸邊的低地滿是稻田,每一個白色農房附近都有一簇高高的竹林,搖曳著如羽毛般的葉子。不計其數的峽谷中,銀白色的泡沫狀的水流從紅色懸崖上奔流而下。在長葉芭蕉樹和“白蠟樹”的增色下,柔克義認為這景色是極致的美麗。這段旅行中最為壯麗的景色還屬雅州下游一段長達3.2公里的砂石峽谷(今雨城區草壩鎮水口村至洪雅縣槽漁灘附近),漂亮的藤蔓植物從紅色巖石的縫隙中生長而出,兩股瀑布則從巖石上落下,陽光下激起的水霧炫彩奪目,柔克義身邊能說蒙語和藏語,一本正經的“先生”在此時也激動不已。
據柔克義觀察,當時青衣江上到處都是竹筏,因為只有這種運輸工具可以在這樣滿是巖石、漩渦,并且水深過淺的水道上航行。雖然竹筏不會被沖翻,事故也少見,但竹筏駛過漩渦和暗石時的晃動顯然讓柔克義覺得太過刺激。于是到達木城街(Mu-ch’in-kai,今夾江縣木城鎮)后,他很高興能夠靠岸并在客棧中過夜。
7月21日早上10點,柔克義乘坐的竹筏繼續在江面滑行,他朝西南方向望去,平原上高聳著峨眉山,再順江流望去便是嘉定城墻。這一刻對柔克義而言印象深刻,為此在他著作中專門留下了一副插圖,圖中竹筏在青衣江前行,岸邊植被茂盛,而背景是朦朧的峨眉山。插圖讓人聯想到李白的《峨眉山月歌》:
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發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
“雅河上的竹筏(以峨眉山為背景)”(柔克義《喇嘛之地》
Rockhill, William W. 1891. The Land of the Lamas:
notes of a journeythrough China, Mongolia, and Tibet.
New York: The Century Co.)
李白當年看到景色大概也是在這里吧,按他的性格,他可能也會選擇竹筏,而不是小船,唐玄宗在位時的李白和美國總統威廉·麥金利在任時的柔克義在青衣江上發生了有趣的連接。
三、1908:竹筏上的狩獵游戲
1908年,路邊休息的威爾遜(右)和動物學家扎皮(左)
1908年12月初,英國博物學家威爾遜和哈佛大學比較動物學博物館的沃爾特·扎皮(Walter R. Zappey)一起登上了從雅州前往嘉定竹筏,整個旅程持續了好幾天。這次旅行是威爾遜和扎皮1907至1909年考察和收集華西地區狩獵動物的一部分,也是一場特殊的野禽狩獵之旅。
1899年至1911年的近13年中,威爾遜共分四次來到中國,其中大部分時間在四川考察和收集動植物,因此對四川的自然、文化和社會有著較為豐富的知識。相比柔克義,他能夠為青衣江竹筏提供了更為詳細信息。據他觀察,由于青衣江水淺,且滿是巨石和淺灘,雖然青衣江上也有船只航行,但主要在各個渡口用于擺渡,上下游的貨物運輸則只能依靠竹筏。從他敘述中我們可以看到,青衣江竹筏并不限于雅州至嘉定的青衣江水道,竹筏主要在雅州至中白沙(今重慶市江津區白沙鎮)之間航行,從雅州出發經青衣江至嘉定,再經岷江至敘府,最后經長江到達中白沙。中白沙當時是敘府至重慶水道上僅次于瀘州的大集鎮,以燒酒聞名。中白沙大壇的燒酒也是通過竹筏運往西部長江支流沿岸的集鎮。
威爾遜對竹筏的制作也有獨特的見解。在威爾遜眼中,青衣江竹筏是竹筏中最杰出的代表,看似簡陋,卻擁有無法沉沒的屬性,其主要材料是楠竹竿,建造時竹竿并排擺列,形成一個平面,然后捆扎在許多根橫竿上,整個建造過程不需要一根釘子。筏尾為方形,筏首向上彎曲,用于抵抗巖石和淺灘的撞擊。竹竿光滑的表層需被削去,竹節也需要經火硬化。用于筏首的向上彎曲的竹竿是通過加熱和石頭重壓制作而成的。竹筏的中間立有一個狹窄的腳手架,主要用于懸掛貨物,防止貨物被弄濕。
這些竹筏彈性極好,橫面和側面都能彎曲,因此可以跨越任何水下的障礙物,其最大運載量可以達到13.6噸。因為竹竿是空的,竹筏的浮力很大,運量最大時吃水深度也只有15厘米。與柔克義乘坐竹筏相比,威爾遜見到的竹筏更大,有20米長,3.4米寬,順流而下時,竹筏需要4名人員來操作,兩人在筏中兩側用長的單槳驅動竹筏,另外兩人分別在筏首和筏尾用短槳掌握方向,不過筏首的槳只有在比較困難的水域才會使用。長槳和短槳都固定在榿木樁上,以木樁為槳架。逆流而上時,則由船夫用竹繩纖拉竹筏,并且需要幾艘竹筏結伴而行,這樣可以在激流中互相幫助。
同樣是因為青衣江水淺,滿是淺灘和巨石,冬天的青衣江成為了候鳥的家園。與柔克義旅行的目的完全不同,威爾遜登上青衣江竹筏既為了科考,也為了滿足英國式的紳士樂趣——狩獵。1908年12月,威爾遜和扎皮決定從雅州出發,在顛簸、刺激的竹筏上射殺野禽。在危險的激流和漩渦上射擊的樂趣和難度一同增長。當竹筏沖在急流中飛馳時,筏上獵手扣動扳機射殺野鴨。威爾遜眼中,這是一項令人興奮的運動,晃動和快速前行的竹筏考驗著獵手的反應力和判斷力。到達嘉定時,他們總共射殺并收回了53只野禽。“雖然收獲不大,但刺激和樂趣是巨大的。我強烈推薦所有尋找刺激運動的人,在順雅河而下的竹筏上射獵野鴨。”
1908年12月9日,威爾遜拍攝青衣江竹筏和射殺的53只野禽
四、1935年:《華西邊疆研究協會雜志》中的竹筏
與柔克義和威爾遜不同,自1898年17歲時,就來到了中國,到1936年在康定去世,澳大利亞傳教士葉長青成年以來的幾乎所有時光都是在漢藏邊界上度過的。他曾在巴塘、理塘和灌縣長期生活,并在康定前后生活了近17年,他對四川以及川藏茶馬古道了解是前面兩位無法比的,此外他還是英國皇家地理協會的會員。
他在1935年《華西邊疆研究協會雜志》上,發表了一篇名為《雅河上的竹筏》的文章,專門對青衣江上的竹筏進行了詳細的探討。“在雅州和嘉定之間的水道上存在著一種原始卻又非常有效的運輸方式。一般來說,雅河在冬季水淺且到處都有突出的障礙物,而在夏季卻又水流湍急、波濤洶涌,因此船運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限制;但是鑒于建昌和川藏交通的重要性,苦力和馬馱之外其他運輸方式變得很有必要。”
關于竹筏的來源,葉長青認為有兩種可能:一是這種竹筏是從其他省引進而來并在本地進行了改進,二是在中原統一政權進入之前四川就有了這種竹筏。他還列舉出了支持第二種可能的證據:在其他省一般稱竹筏為筏(讀:fa)子,而在雅州筏子的筏卻發pa的音,因為現代漢語中很多以輔音f開頭的音,在古代發音都是p,如佛陀在古代漢語中的發音應當接近今天英語的Buddha。因此雅州保留古音的本地稱謂證明了青衣江竹筏悠久的歷史。
與威爾遜乘坐的竹筏相比,葉長青看到的竹筏似乎又長了不少:長30-37米,寬3-3.7米,吃水深度7.6-15.2厘米。他對竹筏的制作過程和結構的描述與威爾遜的類似,但補充了更多細節:竹筏兩側有由竹竿加固的船舷;竹筏上還備有厚重的鐵釘耙,在竹筏快要散架的時候使用。
葉長青還對竹筏航程進行了計算。逆流而上時,需要花費12到30天才能到達雅州,即使是一群人在岸上牽拉,加上筏上的人用長竿助力,每天也只能前行8到16公里。順流而下時,如果水流狀況好的話,20個小時就可以前行160公里。達到嘉定之后,很大一部分竹筏不會返程,而是繼續前往成都,其中一部分最終會停靠在重慶。
他還對青衣江竹筏順流而下的旅行體驗進行了精彩的描繪:“剛開始的旅程仿佛故意被設定地有夠無聊;不過遠處激流的咆哮聲,乘客因緊張臉上青筋凸起,船員們無聲地進入了各自負責的位置,舵手和領航員將警覺的眼神投向下游,以及河床上的鵝卵石似乎正在加速向上游滑行,這一切都昭示著一場無法避免的危機正在逼近。然后,如張工滿弦的箭,你和竹筏一起被射入了一場噩夢。你仿佛落入怪物無情魔爪,讓你和竹筏粉身碎骨是它唯一的目的。竹筏橫竿的嘎吱聲,繩條斷裂的噼啪聲,兇猛波浪的嗖嗖聲,以及逆流粗獷的咆哮聲合成一曲狂亂的四重奏;竹筏脆弱的結構在激流或漩渦中經受了彎曲、搖晃、變形以及‘甲板上浪’;不過在這一切發生之后,竹筏總會駛入了一片平靜的回流或水堰。竹筏損壞的地方被迅速修好,旅程有條不紊地繼續,而下一個激流,人們欣然期待。”
1920年代,青衣江上的竹筏
姚爾吉牧師(Rev. Archibald Adams)拍攝
葉長青指出竹筏旅行除了激流和漩渦中前行的刺激,青衣江兩岸還有中國最為賞心悅目的景色,并對雅州到嘉定之間的風景進行了描繪。其中一段的描寫讓人印象深刻。從雅州城乘竹筏前行4公里便路過一片平原,那里有漢代的高頤闕,之后迅速駛過一面砂石懸崖。“在一個即風景如畫,又氣氛詭異的村莊附近,竹筏駛過一個風光旖旎的河心島,島上寺院(龜都府)像是有鬼魂出沒”。之后竹筏猛沖進入一片平靜的水域,位于一個陡峭巖壁構成峽谷之中,植物覆蓋的峭壁時有瀑布點綴。“因為劫匪習慣在這樣的峽谷中活動,一種誘人的不安感如一股激流在我們的血管中流過。”葉長青這段描述可以與前文柔克義對景色描寫形成對比,他們描寫的應該都是龜都府至槽漁灘一段的美景,柔克義看到的是陽光明媚下的壯麗奇景,而葉長青看到的卻是一種令人不安的幽靜之美。
目前的整理的資料讓我們得以一窺古道或水道的繁榮景象,以及“沖波竹筏尋崖泊”的歷史圖景,但關于青衣江水道和竹筏的文字和圖片還有許多需要我們去搜集挖掘,而這片山川河流的歷史與文化也靜待我們去發現。
(本文為雅安市雨城區哲學社會科學研究規劃項目成果)
▌來源:雅安西康博物館
▌編輯:彭勇
▌校對:鄭膠
▌責編:陳澤睿
▌審核:徐召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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