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道光年間,蘇北有個小鎮(zhèn),喚作梅塘鎮(zhèn),鎮(zhèn)不大,卻出過兩個進士,一個御史,算是個讀書風氣頗盛的地兒。鎮(zhèn)西頭有個叫徐根的年輕人,今年二十五,家里是打油坊的,祖上三代都靠榨菜籽油過日子,雖說不上富裕,也還過得去。
徐根模樣周正,性子卻有點木,打小跟爹在油坊里轉(zhuǎn),從不亂跑。十六歲那年,他娘臨終前囑咐他:“根兒,你是我從廟里求來的孩子,不是凡胎,這輩子福禍都不輕,你記得,要忠厚待人,尤要敬女人。” 這話徐根一直記著,可到底啥意思他也沒整明白。
這年春上,鎮(zhèn)里來了個女子,在鎮(zhèn)南頭開了間香料鋪,鋪子名喚“醉梅齋”,賣的都是胭脂香粉香袋一類的小玩意兒。老板娘姓柳,名梅香,三十出頭,長得不算驚艷,卻有股說不清的韻味,說話慢悠悠,手腳又利落,不笑則已,一笑能讓街坊大娘都跟著心里發(fā)軟。
梅香住在鋪后的小院里,每日天不亮就起床燒香調(diào)香,中午不開門,下午才慢慢坐在柜臺后頭喝茶,來買香的多是婦人,也有小姑娘成雙結(jié)對來湊熱鬧。鎮(zhèn)上的男人們嘴上不說,眼神卻總往那邊飄。
徐根原先并不常出門,那天是他爹腿扭了,叫他去南頭買麻油布料,回來的時候順路撞見了醉梅齋的香氣。那香不沖鼻子,也不膩人,像雨后竹葉上的清水味兒。
他走過去多看了一眼,就見一個素衣女子坐在柜后,正在縫香囊。那一眼看得有些久,梅香抬起頭,沖他笑了一笑,說:“小哥,想買點啥?”
徐根耳根子一熱,說不出話來,隨手指了個香包,掏錢就走。 誰也沒想到,這一回頭,牽了三年因果。
從那天起,徐根隔三差五就往南頭跑,一會兒說他爹要的香油布沒買全,一會兒說娘墳前的香沒了,再后來干脆挑明了,說是來買香灰熬膏。梅香從不多問,只說:“香是香,情是情,小哥買的是哪個?”
徐根不知怎的,每次一見她,就心跳得亂七八糟,回家還會偷偷摸摸拿出香囊聞個半天,像瘋了一樣。 到了中秋那晚,梅塘鎮(zhèn)有個風俗,男女未婚者可以結(jié)伴去鎮(zhèn)東頭的鷺山廟求姻緣。徐根也是頭一回去,不知怎么,竟在人群中遇上了梅香。
那晚月亮大,山風涼,廟里香火旺。梅香穿了件繡梅的淡青袍子,站在廟前,說:“廟里說緣是前定的,有時候,不是你要不要,而是它來了你躲不開?!?/p>
徐根一時心熱,脫口而出一句:“那……我不想躲?!?梅香低頭不語,只輕聲說了句:“那你可要想清楚,我不是你能輕輕松松娶進門的女子。”
當夜,徐根沒敢送她回家,直到月落山沉,才一個人跌跌撞撞回到油坊。 隔了幾日,鎮(zhèn)上傳出風聲,說縣太爺家的小公子陳文軒,在醉梅齋吃了閉門羹,當晚就借酒撒潑,帶了仆役闖了進去。
誰知第二天清晨,陳文軒被人發(fā)現(xiàn)在醉梅齋門前赤裸著上身,渾身青紫,臉上被人用香灰寫了“狗膽包天”四字。
官府一聽震怒,縣太爺親自派人捉拿梅香。 梅香沒躲,官差來時,她穿得整整齊齊,端端正正地坐在鋪前,說了句:“愿領(lǐng)責罰,只求不牽旁人。”她被押到縣衙,當堂對質(zhì),不卑不亢。
陳文軒臉皮薄,死活不肯承認是自己非禮在先,只說是梅香施妖術(shù)??h太爺臉拉得老長,正要定罪,誰知這時,一個蓬頭垢面的老婆子沖進來,跪在堂前嚎啕大哭。 那老婆子是鎮(zhèn)西頭賣米粥的寡婦,說自家孫女月前也遭了陳文軒的毒手,事后被買了封口銀,羞憤投井而死。
她一口咬定:“當夜就是這狗東西拿著令牌帶人去的醉梅齋,若不是那女掌柜身手好,只怕也要重蹈我孫女覆轍!” 這一下人證俱在,百姓圍堵縣衙,鬧了整整一日,縣太爺怕了,強壓陳文軒去城里避風頭,事情才算了結(jié)。
梅香出了牢房,衣服是破的,眼神卻不低頭。她回到鋪子那晚,全鎮(zhèn)人都來送菜送飯,有人哭,有人罵,有人磕頭謝她保住了自家女兒的清白。她卻只是淡淡一笑,說:“香雖好,也壓不住腥氣?!?/p>
徐根站在人群最后頭,眼圈紅了一晚上。 從那之后,徐根再也沒去醉梅齋。不是不想,是不敢。他怕自己一開口,就落了俗套,配不上她。
直到第二年梅雨季,鎮(zhèn)里暴雨連連,鎮(zhèn)南頭漲水,醉梅齋被淹得一塌糊涂。徐根扛著油坊的大斗篷沖進雨里,把梅香從水里背了出來,送到了自家油坊后院。
雨一直下,三天三夜。 梅香那三天沒說話,只盯著徐根看。等天放晴了,她拎著包袱,說要走。
徐根扯住她的袖口,低聲問:“你真不要我?” 梅香笑了一下,說:“我命不好,帶苦氣,怕你沾上。”
徐根搖搖頭:“我不怕?!?/p>
梅香眼里濕了一層,說:“那你得答應我,若有一日我走了,不準尋,也不準恨?!?/p>
徐根咬了咬牙,點了頭。 兩人沒拜天地,也沒喝合巹酒,只是屋里燒了三炷香,說了三句誓言,算是成親。 日子就這么過了三年,徐根的油坊越做越大,鎮(zhèn)上人說那是梅香的福氣。
可成親后頭一年,日子并不如鎮(zhèn)上人說的那樣“和美有福氣”。油坊雖興旺,徐根卻越忙越心虛,怕自己配不上她,掙了銀子不敢花,干活也跟上了緊箍咒似的,連夜都睡不安生。
梅香卻越來越沉靜,不言不語,仿佛日子過得太平淡了,也沒什么牽掛似的。兩人雖住一個屋,卻時常四目相對無話,夜里枕席也多是冷的。
有一回,梅香去鎮(zhèn)東的縫補鋪取布,正巧碰見鎮(zhèn)上那位張掌柜家的兒媳婦,嘴碎得很,一眼瞧見她就擠眉弄眼地說:“喲,這不是醉梅齋的掌柜娘子么?可惜了這么一副模樣,嫁去油坊受罪,也不知你那根哥晚上是不是光知道數(shù)銀子?!?/p>
梅香不言,只低頭笑了笑。
哪知這話卻讓伙計聽了回去傳了徐根耳朵里。徐根當晚氣沖沖地回家,不問青紅皂白,說:“你出門能不能避避閑話?我一個大老爺們天天挨你們嚼舌根子,臉往哪擱?”
梅香聽了,眼神一滯,良久才說:“你臉往哪擱,我就往哪擱?!?/p>
那晚兩人頭一次吵了架。徐根摔門而出,跑到油坊喝了悶酒,回來時天快亮了,只見梅香坐在燈下繡香囊,一針一線,穩(wěn)穩(wěn)當當,眼皮都沒抬一下。他一時間心里更不是滋味。
這之后,日子便多了幾分縫隙,誰也沒挑明,但兩人中間好像隔了一層煙,輕輕一吹就散,誰也不敢吹。
到了第三年臘月初三,梅香在廚房里做紅豆飯的時候,忽然昏倒,再醒來時,什么都忘了。她說自己不姓柳,也不認得徐根,像變了一個人。 鎮(zhèn)上請了七八個郎中,都說是“舊癥復發(fā)”,沒人能治。
徐根不信,帶她去了州城、揚州,最后走到了南京的雞鳴寺,也沒個法子。 梅香終日神思恍惚,只喜歡坐在油坊后院那棵棗樹下發(fā)呆。有時候她會念兩句詩,有時候會哼舊調(diào)子,有時候看著徐根的背影會忽然落淚,但從不喊他的名字。
那年冬天雪特別大,臘月廿五,梅香突然回了神,醒來第一句話就是:“徐根,我好冷。” 徐根抱著她,像瘋了一樣地往鎮(zhèn)上的寺廟跑,還沒跑出油坊,她已經(jīng)咽了氣。
第二年,鎮(zhèn)東的鷺山廟里多了一盞長明燈,是徐根點的,每年臘月廿五必去一趟,點香叩首,從不缺席。 有人說,醉梅齋的香,現(xiàn)在還藏在他屋后的那只木匣子里,每次風起,那香味就淡淡飄出來,像一個人的嘆息,沒走遠,也沒徹底留下。
故事出自《續(xù)齋志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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