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空間距離回到能夠保全自身的程度時,人才會有余力和心氣去關心附近。」
“有人抽煙我就猛按除煙噴霧,看誰先走。”
“電梯和辦公室里的二手煙到底誰來管?”
“要么立法禁煙,要么別道德綁架。”
“這種宣傳對于吸煙者也是霸凌。”
“霸凌?那養貓狗是不是對過敏人群的霸凌?”
5月31日,世界無煙日,醫療健康科普公眾號“丁香醫生”發布文章《二手煙,其實是一種霸凌》。6月30日,深圳衛健委轉發該文,延續其“敢說”“活人感”的風格,調侃煙民“把繳稅當遮羞布”,讓#二手煙 霸凌#沖上熱搜。
(@深圳衛健委封面圖及“林則徐禁煙”梗)
從個體經驗出發的,憤怒、諷刺的彈幕式發言此起彼伏,每個人都有痛點,也都有火氣,煙只是引子。
在擁擠的現代生活中,人的肉身和精神需要時刻對抗那些無法預警的入侵,而二手煙,處在公共空間、個人邊界、社會情緒的交叉點,是最具隱喻性的一種:它彌漫、不可控,逼你共處,并讓你屏息。
每一次偶遇都可能滑向對抗。背后不只是煙民與非煙民之間的摩擦,更是對“失序共處”的不安,以及對“避無可避”的控訴。
(類似的沖突十分普遍,來源:@奮斗在韓國)
社會關系中的照護機制漸冷,而積壓的不滿卻泛濫。這是一場遲到但十分必要的集體質問——我們的生活空間到底怎么了?我們的感受還算數嗎?二手煙之外,還有什么正在悄然“入侵”?
01
感官入侵:
當身體失去新鮮空氣
從生理上說,二手煙是明確的侵害。世界衛生組織指出,全球每年有超過120萬人死于與二手煙相關的疾病,其中許多暴露發生在家中、工作場所和教育機構等“共享空間”。但當人們用“霸凌”來討論它時,顯然不僅是因為它傷身,更因為它所揭示的,是一種持續而隱形的感官壓迫。
煙霧所代表的“他人”,不是可以回應和溝通的社交關系,而是逼近的生理負擔。
(《二手煙,其實是一種霸凌》文中的被動防煙措施)
“具身性”理論認為,身體不是容器,而是通向世界的“窗口”。意識、情緒與認知皆源于身體與環境的持續互動。因此,當身體邊界不斷被干擾、擠壓,甚至被迫讓渡時,感官上的入侵便會一點點積累為精神上的壓力,最終侵蝕個體對生活的掌控感。
并非所有的壓迫都會帶來直接的疼痛,有些只是無聲侵入每一口呼吸,又帶來一次嘆氣。這種壓迫深嵌在身體里,干擾個人生活的精力分配,就像無法愈合的傷口和“鞋子里的一粒沙”。
類似二手煙般讓人“避無可避”的還有集體宿舍或合租生活:即使拉上床簾,關上房門,戴上降噪耳機,也難以阻擋他人生活的聲響無孔不入地滲透進來,侵占每一個休息片刻與思考空間,或溫和或霸道,卻從未缺席。
(“正面連接”關于宿舍生活的采訪以及網友的合租感受)
于是,許多人選擇樓梯間、天臺或樓道盡頭,作為短暫卻寶貴的自我回收點。這些光線昏暗、用途模糊的角落,反而成了為數不多能喘口氣、保有身體邊界的“秘密基地”。
它們本質上是社會空間的縫隙,是現實中少有的“退場地帶”。在這里,憤怒和悲傷可以不必交代緣由,ta人只是經過,你也無須回應誰的詢問。這種自我療愈往往是被動的,是在正常公共空間無法為“人”提供基本安全與舒適感時的不得已。
而二手煙的彌漫入侵,則正是對這些僅存喘息點的再次擠壓——最基礎的呼吸空間都無法保留。
而因此產生的憤怒,不只是因為城市擁擠、生活沉重,也源于一次次“避無可避”所積累的不忿:為什么又是我屏住呼吸?為什么又是我默默離開一個本可以安然享受的公共空間?
(高中生、大學生在樓梯間崩潰)
這正是問題的根源:仿佛誰的行為更具侵略性,誰先“標記”空間,誰就擁有這片空氣。
“霸凌”這個詞被提出來,是因為太多人的退讓變成了“默認”,太多人的容忍變成了“不得不接受”。
而一個社會不能只靠“樓梯間”維持體面。
02
規則失語:
憤怒在裂縫中勉強劃線
在高鐵、地鐵、商場、公司茶水間、租房樓道……人與人之間的“臨時共處”越來越頻繁,也越來越緊繃。很久之前流行過的梗“我們之間的距離有點曖昧了”一語雙關,既指物理距離過近,也暗示情感距離模糊。
這種尷尬而緊張的相處狀態,并不是人的問題,而是空間與規則同時失效的結果。
一方面,城市的空間概念幾乎趨向兩極,就像電視劇《大樓里只有謀殺》的懸疑背景中“被子外面很危險”的隱喻:阿科尼亞大樓的住戶之間唯一的交集只發生在狹窄的電梯間。幾分鐘的短暫共處里,他們假裝關心居委會選舉、彼此的事業與愛情,甚至不會對視。電梯門一開,便又成為彼此“不可知”的潛在“殺人兇手”。
(《大樓里只有謀殺》中電梯間作為社交場所高頻出現)
社會學家項飆提出,“中間地帶的消失”正是當下人際沖突頻發的核心。那些原本存在于家庭與社會之間、私人與公共之間的緩沖區,被快速壓縮甚至蒸發了。當人們離開家門就走進電梯,離開房間就是公司,個體就沒有了準備、整理、轉換的空間。
而公共空間中情緒的泛濫,正是分區長期失調的后果:工作的壓力從工位延伸至通勤路上,再滲透到臥室的床邊、假期的沙灘。個人與社會、生活與工作之間的界限模糊交織,甚至徹底錯位。
(項飆接受采訪)
但更大的問題是,規則在這些快切的空間中缺位,看不見、用不上、沒人信。
如今的社會節奏將生活切割得更碎,個體身份流動性更強,原有規則的適用范圍大幅縮窄——“不得在公共場所吸煙”的標語貼滿街頭,但真正能夠執行與懲戒的系統幾乎沒有;太依賴個體的道德自覺,勸煙要靠“善意提醒”“彼此體諒”。
這些放任,恰恰放大了“誰霸道誰有理”的作用空間。
(公共場合的“無效禁煙”)
于是,情緒開始填補規則留下的真空。當公共秩序無法回應個體差異和邊界需求時,失效的系統只能讓個體獨自龐雜的現實情境。人在這種無助中變得敏感、防御,甚至進入持續的應激狀態。人們只能靠本能、靠憤怒、靠防御性反應來給自己劃線。
在這樣的環境中,行為沖突往往被簡化為人格沖突,結構性問題也容易被誤讀為素質矛盾。“討論二手煙時,輿論常常被引向性別對立、群體撕裂,其實這是一種刻意的模糊和轉移。”
人們的憤怒,其實是在質問一個失效又隱形的規則體系。
長此以往,不滿情緒會轉化為社交中的疲憊倦怠,乃至對公共生活的集體冷漠,更多的“爆炸時刻”,也就難以避免——這就是必須談論規則,重建邊界的原因。
03
重建附近:
不打擾才能走向關懷
空間折疊、規則失效之后,我們真正失去的,是彼此照護的能力和可能性。
項飆提出“附近”的概念,來回應“中間地帶消失”。“附近”是一種社會關系的構建方式——人們在熟悉又非強連接的日常接觸中,維系一種柔軟的感知與理解,讓普通人能在高壓社會中保有思考和行動的余地,即使在亂如麻的壓力狀態下,仍能握住一個松動靈活的線頭。
但想要“建構附近”,邊界必須明確。
“不打擾”,是最起碼的公共倫理。它不能靠呼吁,也不應寄希望于“高素質”,而要靠制度性安排來確保邊界可見、可依賴、可預期。比如通過分區、提示語、可申訴機制等現實選項,構成小卻穩定的社會共識。
(樹冠羞避現象)
自然界的“樹冠羞避”現象中,一些樹木的枝葉即使在高密度生長的環境中,也會保持間隙,不重疊、不壓迫,讓每棵樹都能呼吸與生長。人類社會亦然,當空間和距離回到能夠保全自身的程度,人才會有心力去關心和建構附近,去完成更具建設性的實踐。
而現實中我們面對的,卻常常是另一種被包裝成“實踐”的傲慢。
比如,脈動的立體廣告牌“強勢入侵”本就不寬敞的公交站臺,不僅遮擋視線、占據座位,更占領了城市為人留出臺干脆拆除了椅子。這種操作邏輯,不在意體驗、不回應不適,只在意流程能否“順利運轉”,把人的感受拋在一邊。
(脈動廣告爭議)
更可怕的是,這種“運行即成功”的姿態總是裹著一種虛偽的通融。
“站臺抽煙總比車廂抽好吧”“至少列車全面禁煙”等言論,將空間侵占合理化,回避問題核心:我們該如何正視系統的失調,重新劃定、修復、并落實具體可依賴的規則。
一些地方開始嘗試讓“邊界”落地:2025年起,上海在外灘、新天地等8個地標啟動“游煙”治理,張貼禁煙海報,設立規范吸煙點,違規者個人最高罰200元、場所最高罰3萬元……當邊界明確、秩序可信,個體才可能真正安放情緒、建立連接。
“一個安全的空間認可成功、支持受挫、允許感受自由流動。”當公共生活從“不打擾”做起,我們才可能真正擁有理解與共情的余力,重新站在大地上,走向“附近”。
(圖片來源于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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