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日前,安德烈·庫爾科夫的小說《灰蜜蜂》在中國出版了中譯本。庫爾科夫是一位以俄語寫作的烏克蘭當(dāng)代著名作家,著有超過20本書和超過20部電影劇本。他很可能也是在國外最受歡迎的烏克蘭作家——他的小說被翻譯成45種語言,在60多個國家銷售。但因為用俄語寫作,在俄烏戰(zhàn)爭開始之后,他成為了不受祖國待見的作家——一個灰人。這個名稱正是來自小說《灰蜜蜂》,盡管它寫于俄烏戰(zhàn)爭之前,但似乎卻成了作者本人命運的某種預(yù)言,成了那些毀于戰(zhàn)爭的藝術(shù)文學(xué)的挽歌。但正如《回聲報》評論的那樣,在戰(zhàn)爭沖突時期,這本書值得閱讀,因為文學(xué)是抵抗野蠻和絕望的解藥。
釀造一箱蜂蜜需要一春一夏,制造一種灰蜜蜂只需要幾天,制造灰色地帶里的人只需要炮彈落下的一瞬間——這是烏克蘭作家安德烈·庫爾科夫(Андрей Курков/Andrej Kurkow)的小說《灰蜜蜂》告訴我們的。
事實上2022年俄烏戰(zhàn)爭開始之后,安德烈·庫爾科夫也變成了他小說里的頓巴斯養(yǎng)蜂人謝爾蓋?謝爾蓋伊奇那類人:灰人。因為他堅持用他的母語俄語寫作,雖然他堅決站在烏克蘭立場反對俄羅斯侵略,他還是被烏克蘭本土讀者“取消”以及書店冷待(在采訪中他透露基輔最大的連鎖書店只會入一本他的書塞在角落),他的作品大多數(shù)依然只能在國外被重視和暢銷。
《灰蜜蜂》: 安德烈·庫爾科夫 著,鐘立 / 陳曉萍 譯,理想國×云南人民出版社,2025年2月。
更何況,安德烈·庫爾科夫在他2022年之前的作品(包括《灰蜜蜂》)里,不乏對“西烏克蘭”的某些人事的反諷書寫,更讓現(xiàn)在的烏克蘭讀者敏感。但正如布羅茨基晚年反烏事跡敗露后,《紐約客》撰稿人Keith Gessen所說:“布羅茨基是一位強烈反蘇聯(lián)的蘇聯(lián)詩人,但盡管如此,他還是一位蘇聯(lián)詩人?!?/p>
其實我們也可以說:安德烈·庫爾科夫是一位偶爾反烏克蘭的烏克蘭作家,但盡管如此,他還是一位烏克蘭作家。在《灰蜜蜂》里謝爾蓋對烏克蘭身份的選擇,就如安德烈·庫爾科夫如今還堅持留在基輔不出走外國一樣,已經(jīng)足以說明他對烏克蘭的愛。
早在2014年形成的烏東前線,頓巴斯養(yǎng)蜂人謝爾蓋一開始只是守著他的蜂箱,和他的童年“朋友”帕什卡分別居住在戰(zhàn)爭灰色地帶小村斯塔羅格拉多夫卡里的兩條街。他干過最“政治化”的一件事,僅僅是把自己居住的列寧街與帕什卡居住的舍甫琴科街的所有路牌對調(diào)了——舍甫琴科是烏克蘭最偉大的詩人,謝爾蓋肯定較為認同后者,所以即使是表面功夫他也要站在舍甫琴科這邊。
但另一面,即使謝爾蓋偷偷和一個烏克蘭士兵保持友誼,而帕什卡則與俄羅斯軍隊控制的“分離分子”關(guān)系密切,也沒有影響他們倆漸漸成為互相依靠的難兄難弟,這就是安德烈·庫爾科夫的超越性,在舍甫琴科與列寧之上,還有更高的道德律。
在這本書里,有三種力量左右著謝爾蓋的行動,讓他像奧德修斯那樣掙扎、漂泊又回歸。這就是人道、天道與??蜂道。天道不必說,現(xiàn)在火藥庫一般的世界,每個人都要做好“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準備,天道不會拯救人類,甚至還會在人為的災(zāi)難之上雪上加霜。人道,卻是我們可以始終秉持的安身立命之標準,雖然謝爾蓋沒有那么“儒家”的覺悟,但他本能似的擇善固執(zhí),使他始終走在正確的道路,救人自救。
灰色地帶上有一具灰色尸體,成為救贖關(guān)鍵。因為身份不明,被流彈擊倒在雪地上的那個人,成為了頓巴斯的象征——烏克蘭士兵不愿替他收尸,因為不確定他是不是“分離分子”,俄羅斯人及其傀儡不愿替他收尸,因為他肯定是一個烏克蘭人。謝爾蓋與帕什卡商量埋葬這無名尸體,帕什卡說:“可這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讓他躺著吧,我才不管呢??”謝爾蓋說:“可是,他是個人啊,一個人要么活在人世上,要么躺在他的墓地里?!?/p>
于是有了以下兩段悲憫、凄美的描寫,我覺得這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傳統(tǒng)(那個比當(dāng)今俄羅斯更俄羅斯的傳統(tǒng))相連的,苦澀的人類共情。安德烈·庫爾科夫絕不諱言自己與那個傳統(tǒng)的關(guān)系,這也是使他迥異于其他烏克蘭作家的。
“那天夜里,謝爾蓋?謝爾蓋伊奇醒了,不是因為他自己冷,而是因為在他的夢中,有一個人冷。更確切地說,他夢見自己就是那個死去的士兵,被殺死并遺棄在雪地里。到處都是可怕的霜凍,他的尸體變得越來越僵硬,甚至變成了石頭,身體本身開始散發(fā)出寒氣。在夢中,謝爾蓋伊奇躺在這具石頭尸體里,其實不論在夢里和夢外,他躺在那里——在床上或者是自己的身體里,都能感受到這種極度的寒冷。”
謝爾蓋忍不住冒著被狙擊手射殺的危險,偷偷去到交戰(zhàn)區(qū)把這具尸體用雪塊安葬了?,F(xiàn)在他終于心安理得:“他再次想到躺在田野上的死者。不過,這一次他覺得高興了,因為想到死者很快就會被隱藏起來。畢竟,這么大的雪會把所有的東西都覆蓋上很長一段時間,直到春天解凍時為止。到了春天,一切都將改變,大自然蘇醒了,鳥鳴將淹沒大炮的轟鳴聲。因為鳥兒就在附近歌唱,大炮則在遠處轟鳴?!边@段更有西伯利亞小說家維克托·阿斯塔菲耶夫之感,一如后者在所寫:
“霎時間一切又都活躍起來:鳥兒歌唱,螽斯鳴叫,一只機靈的小老鼠從我們面前跑過去。烏云已經(jīng)相距迢迢。它緩慢地爬過山隘,仍在不停地投射出耀眼的閃電。但雷聲已經(jīng)傳不到我們這里了?!惫爬贤恋刈杂兴淖杂Α鳛橐粋€養(yǎng)蜂人,謝爾蓋比誰都更相信春天。他的蜜蜂一直教育他蜂之道,首先是他發(fā)明的蜂床療愈人性,然后是蜂的組織對他認識地緣政治的啟示。但最重要的當(dāng)然是蜂對自然、花朵、同伴的需求,成為謝爾蓋離開家園不斷前行的理由,直到抵達克里米亞的韃靼人養(yǎng)蜂基地,他的蜂與后者的蜂和諧共處,他則鼓起勇氣為被失蹤的韃靼養(yǎng)蜂人追討公道——雖然最后追回來的只有尸體,但也讓謝爾蓋獲得了韃靼人遺族發(fā)自內(nèi)心的尊敬。
在克里米亞的韃靼人,無疑是比俄烏人、灰色人更為悲慘的存在。安德烈·庫爾科夫?qū)λ麄兊臅鴮懢哂袠O大的道德勇氣,克里米亞本來就是韃靼人的居地,但他們一直成為俄羅斯統(tǒng)治者驅(qū)逐的對象(1944年,克里米亞韃靼人全體被流放至中亞與西伯利亞一帶,史稱克里米亞韃靼人強制流放),在克里米亞“公投”再度納入俄羅斯勢力之后,剩余的韃靼人更是任由宰割。對這一切,俄羅斯裔克里米亞人理直氣壯。
但正因為向韃靼人伸出援手,克里米亞的俄羅斯人把謝爾蓋的一箱蜜蜂騙去進行所謂的檢疫,但還回來的時候,這些原本健康的蜜蜂不知怎的變成了灰色的蜜蜂??姑且不從陰謀論,而是從象征的角度來看,俄羅斯人樂于制造這種灰色的異化,這迫使謝爾蓋做出最痛苦的行動,親手殺死和他(烏東人)境遇一樣的被異化、甚至被自己族群孤立的灰蜜蜂。
盡管,關(guān)于灰色,謝爾蓋有不一樣的看法。
當(dāng)朋友質(zhì)疑他前妻給女兒起的名字過于漂亮:“你們這里如此灰暗,在這么一個灰色的環(huán)境里,用這么個明亮的名字?…”
“‘你知道嗎,’謝爾蓋伊奇既詫異又帶著些許生氣說,‘灰色有時也是鮮明的?;疑泻芏嗪芏啵揖湍軌蚪o你說出二十種灰色。如果我有學(xué)問,就能夠給每一種灰色定義自己的名稱,就像他們是不同的顏色一樣。’”
安德烈·庫爾科夫
注目灰色地帶,平等對待灰色族群,安德烈·庫爾科夫的訴求表達了十多年,直到今天戰(zhàn)火蹂躪之下灰色地帶徹底變成不毛之地的無人廢墟??安德烈·庫爾科夫的俄語書寫的遭遇,也幾乎被當(dāng)年這只灰蜜蜂不幸預(yù)言。謝爾蓋在小說里以他渺小而堅決的善意拯救過那么多人,最終卻拯救不了作者本人在祖國的尷尬處境,為何?
在非黑即白、大是大非的俄烏對立局面下,選擇一種明顯的政治正確當(dāng)然是容易的,也無可厚非,但一個作家理應(yīng)顧及的,是承認大是大非之后對諸多黑白夾縫之間的細節(jié)的察覺與辨別。這何嘗不是另一種“灰色”? 安德烈·庫爾科夫在《灰蜜蜂》里做到了謝爾蓋奢望地說出二十種甚至更多的灰色,即使這些灰色會被黑色陣營視為偏白、白色陣營視為偏黑。
我們無從苛求戰(zhàn)火中的烏克蘭讀者可以像我們這么從容追隨安德烈·庫爾科夫的冷峻細膩,這也是可悲的,就像從2022年開始烏克蘭對整個俄羅斯文學(xué)藝術(shù)傳統(tǒng)的否定一樣,文學(xué)藝術(shù)無辜陪葬,只是以自己的殘軀旁證著戰(zhàn)爭的荒誕。
來源:廖偉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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