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年7月5日的《解放軍報》“長征副刊”,發表了海南省作協主席梅國云的《天涯熱土》一文。我們全文轉載本文,以饗讀者。
“長征副刊”編者按
海南島,天涯熱土。
這是一片被熱血浸潤的土地,一片淬煉英雄精神的土地。五指山的云霧里,至今回蕩著百名少女飲下花瓣酒的錚錚誓言;母瑞山的巖壁上,依然鐫刻著“大地為床、星月為燈”的堅定信仰。
今天,木棉花開得更艷了。昔日的戰壕長出挺拔的椰林,當年的血路化作通達的橋梁。那些年輕的生命定格在最燦爛的年華——他們化作山間的晨霧、海上的朝霞,化作自貿港燈火里最溫暖的那抹光亮。當我們仰望文昌火箭劃破長空,仿佛又聽見那穿越時空的吶喊:要學那山間紅棉,開時似火,落時如血。
天涯熱土
作者:梅國云
海南島,是祖國鑲嵌在南海碧波之上的一顆明珠。
億萬年前,在大地斷裂的咆哮中,這塊土地與北方大陸離別。當肆奔的滔天大水淹沒陸橋,從此,海峽變成天塹。這座島嶼的自然史詩是由火山熔巖、珊瑚遺骸、季風、洋流共同書寫的。
從變成“天之涯、海之角”的那個時刻開始,“身高”1867米的五指山,便在云霧之間擔負起脊梁的使命。
站在五指山山頂遙望接天的蒼翠,清爽的海風裹著落筆洞的古韻撲面而來。
先祖是如何發現這塊神奇的土地,又是如何在火山灰滋養的檳榔林下勞作耕耘?當他們將神秘的圖騰刻上骨簪,將更路簿(海南人民千百年來總結出的南海航行路線知識)的口訣刻入船帆,當漢代名將路博德的樓船鐵甲劈開珠崖的迷霧,當東坡先生寫下“九死南荒吾不恨”的絕唱,人類在這里創造的文明史詩,終于讓這座島嶼在地球上變得不同凡響。
東坡先生怎么也不會料到,人類進入20世紀,這塊“南荒”之地會受到何等熾熱的淬煉。一群追求光明、尋求解放的共產黨人,在這里經歷血與火的考驗,鍛造出像五指山那樣巍峨的精神脊梁,并且在21世紀的新時代,推進著前所未有的壯麗事業。
紅棉怒放:紅色娘子軍的血色浪漫
1931年5月1日,中國工農紅軍第二獨立師第3團女子軍特務連在樂會縣赤赤鄉內園村成立。
這是中國革命史上第一支成建制的婦女武裝。百余名窮苦農家女,身穿藍布軍裝昂首列隊,內心翻涌著對自由與尊嚴的渴望。
部隊成立的當夜,黎族女孩符玉娥不知從哪里找來一碗山蘭米酒,晶亮的酒液中浮著新摘的朱槿花瓣。姑娘們接過碗,輪流對月起誓:“要學那山間紅棉,開時似火,落時如血。”
晨露未晞,操場上卻已塵土飛揚,喊殺聲震破天際。一個個刺殺動作,無不透著姑娘們對舊禮教、對地主惡霸和反動軍閥的滿腔怒火。軍事理論課堂上,連長龐瓊花以樹枝和芒草為筆,教戰士們在地上、在芭蕉葉上畫戰術圖。她一會兒把葉脈視為行軍路線,一會兒把露珠標成敵我位置。晨風翻卷葉片發出沙沙聲響,這聲音竟與多年后芭蕾舞劇中的交響樂隱隱暗合。
女性是溫柔的,但面對敵人,她們的纖弱也會化作刀尖上的烈焰。
沙帽嶺伏擊戰,是女子軍成立后的首場戰斗。她們配合紅3團1營伏擊敵人。戰斗正酣時,龐瓊花佯裝敗逃,將國民黨軍“剿共”總指揮陳貴苑引入埋伏圈。敵人狂喊“都是女的,誰抓到給誰當老婆”,但槍聲炸響時,他們卻嚇得四處逃散。
經過1個多小時的激烈戰斗,女子軍斃敵100余人,俘虜70余人,繳獲槍支146支。這場戰斗不僅取得重大勝利,還粉碎了國民黨反動派對女子軍的輕視,使“紅色娘子軍”威名遠揚。
火燒文市炮樓之戰中,女子軍在天色和林木的掩護下挖通地道,將煤油、辣椒和柴草填入敵堡基座。等到烈焰騰空之際,就見愚蠢的民團中隊長馮朝天驚慌失措地跑出炮樓,嗆咳著向女子軍求饒。火場外,戰士王運梅拾得半截焦琴。她用繳獲的電話線改成琴弦,竟在月夜彈出《國際歌》的旋律。
馬鞍嶺阻擊戰,是女子軍歷史上最為慘烈的一場戰斗。1932年7月,國民黨警衛旅調集三千兵力,“圍剿”瓊崖蘇區。女子軍1連為了掩護瓊崖黨政機關向母瑞山轉移,與紅1營誓死堅守陣地。
官兵傷亡慘重。為了搶救傷員,軍醫馮敏在彈雨中來回穿梭。她一會兒用山姜搗碎給傷員止血,一會兒以椰纖維縫合傷口。器械用完了,她最后只能將自己的綁腿布撕成布條當作繃帶,為傷員包扎。
阻擊任務完成后,為掩護其他紅軍撤退,女子軍1連2班的10位女戰士繼續留下阻擊敵人……彈盡糧絕之時,她們以槍托、木棒和石塊為武器,與敵肉搏至最后一息。
如今,紀念碑上的銘文,記刻著她們的英勇。而山間采藥人,仍能尋見嵌著彈片的紅棉樹,年輪里定格著1932年的那場廝殺和吶喊。
敵人對女子軍恨之入骨,絞殺女子軍的戰斗也變得異常慘烈。女子軍突圍時,除了犧牲的、打散的,僅剩下9名女戰士在堅持戰斗。她們嚼野果、飲山泉,用芭蕉葉裹傷……
1950年,海南解放當日,有個老戰士重返內園村,在當年誓師時的一棵木棉樹下埋下一個盒子。盒中是褪色的紅袖章、半塊山蘭餅和所有犧牲姐妹的名字,以此表達對戰友的無限思念。
今天,血紅早已滲入大地,浪漫卻如紅棉年年綻放。每當山風掠過瓊崖,人們仿佛會聽見百余名少女在霧中齊誦:“生也紅棉,死也紅棉,魂系山河永不凋。”
五指擎天:瓊崖縱隊的山岳之魂
五指山的五峰如劍刺破蒼穹。云霧繚繞的山嶺,既是地理屏障,更是英勇的瓊崖縱隊在血雨腥風的歲月,與山河共鑄的精神圖騰。
1927年9月23日,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瓊崖革命武裝打響了全瓊武裝總暴動的第一槍——椰子寨戰斗。這一天成為瓊崖縱隊的誕生紀念日。但從1940年開始,他們與黨中央失去了聯系。在艱苦卓絕的歲月中,他們堅守信仰、浴血奮戰,創造了“23年紅旗不倒”的可歌可泣的傳奇。
1939年2月10日,日軍入侵海南島后,瓊崖抗日獨立總隊在瓊山縣(今為海口市瓊山區)潭口渡口迎頭痛擊日軍,打響了瓊崖抗戰的第一槍。緊接著,3月7日的羅牛橋伏擊戰,斃傷日軍20余人。此后,捷報頻傳。特別是1941年7月4日,在文昌縣美德鄉地區伏擊日軍車隊,他們斃傷日軍60多人。這場戰斗不僅沉重打擊了日軍,還進一步鞏固了瓊崖抗日根據地。
1942年秋,日軍調集重兵發動“蠶食掃蕩”。為保存實力,瓊崖縱隊司令員馮白駒率部隊退守母瑞山腹地,在生存條件極其險惡的環境下,書寫了一段“大地為床、星月為燈”的艱苦卓絕抗戰史——密林深處,蚊蟲漫天飛舞,旱螞蟥遍地爬行,毒蛇四處出沒,大家只能以野菜果腹。雖然部隊時刻面臨著傷病、營養不良、敵人襲擾的威脅,但官兵的生存意志、戰斗意志不減。
馮白駒在日記中寫道:“五指山是活的,山泉是戰士的血,巖石是民族的骨。”這不只是自然與人類的共情,亦是山河與信仰的共生。
寒夜里的母瑞山,風叫林吼。官兵蜷縮在“紅軍洞”冰冷的石頭上。換崗回來的戰士輪流用椰殼盛接巖壁滲出的水滴。黎族小戰士阿旺,將山間燧石與鐵器相擊,火星濺入白天曬干的木棉絮中,一簇微光便慢慢照亮整個洞穴。
有一天,炊事員發現溪水旁有成片的野芋頭。采回來后,官兵興高采烈地用石臼搗碎根莖,濾出淀粉,制成一個個“石粉饃”。馮白駒見了哈哈大笑,說:“這是五指山賜的軍糧!”
巨巖下,官兵以炭為筆,抄寫《論持久戰》。海南解放后,一位老戰士曾回憶:“識字的人念一句,不識字的人聽一句,山風把話語吹散,卻把信念吹進心里。”這種堅韌而原始的“石壁課堂”,成為部隊在孤守海島中意志越來越堅定的信念源泉。
當山雨襲來,巖洞中會傳出官兵的歌聲。那是用瓊西儋州調聲改編的《五指山戰歌》:“山高不過椰樹頂,難高不過革命心!”新中國成立后,地質學家發現,“紅軍洞”巨巖,其紋理竟然呈火炬狀,仿佛山岳早將革命火種刻入自己的生命肌理。密林深處,一位姓符的阿公曾告訴我們:月圓之夜,山澗水仿佛會映出瓊崖戰士們的影子。他們仿佛依然在花崗巖體中持槍守望,與山融為一體,永世擎起這片蒼穹。
艱難歲月中,馮白駒和他的部隊,一邊與敵戰斗,一邊發展壯大。到1944年秋,瓊崖縱隊的兵力已逾5000人,下轄4個支隊,成為華南抗擊日軍的重要力量。解放戰爭時期,改編后的瓊崖縱隊發展至1.6萬余人,地方武裝發展到2000多人,為海南勝利解放作出重要貢獻。
森林深處,黎族婦女符阿妹用織錦將日軍據點分布圖繡進筒裙,木棉花朵代表敵軍數量,流云紋路標注的是行軍路線。她佯裝趕集穿越敵人封鎖線。從此,情報如山泉般流向游擊隊。苗族獵手從深谷采回毒汁,涂抹在竹簽上,隱藏于陷阱里。當日軍踏入密林時,還沒弄清怎么回事,便一命歸西。
當時,面對敵人的“掃蕩”和“圍剿”,百姓以獨木舟越過封鎖線送糧,苗族獵戶為傷員采藥療傷,一個個這樣的場景筑成海南抗戰的“無形長城”。
“山不藏人,人藏人”,馮白駒提出的這句話,既是高超的游擊戰智慧,又是軍民團結偉力的生動詮釋。在困難條件下,這支革命隊伍不僅能生存下來,還令“兵強馬壯”的敵人聞風喪膽、戰斗力越戰越弱、兵馬越戰越少,而我們自己的隊伍卻越戰越勇,兵員越戰越多。這便是重要原因。
椰林風雷(油畫 局部)廖宗怡 張樹軍 馬萬東作
僑星歸海:南洋赤子的跨海長歌
文昌鋪前港的燈塔在咸澀的海霧中忽明忽暗。1939年的海洋季風,裹挾著硝煙與赤誠,將一群摯愛祖國和海南故土的南洋赤子送了回來。
符克是一位杰出的華僑抗日英雄,出生于文昌的一個華僑家庭,1938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抗戰爆發后,他變賣家產,用他的聲望召集42名青年組成“瓊僑回鄉服務團”,冒著生命危險,穿越日軍扼守在瓊州海峽的封鎖線。在他的感召之下,先后共有5批240多人成功渡過瓊州海峽,支援瓊崖抗戰。
船艙的夾層里,藏著海南抗戰前線急需的藥品。船行駛到湛江南部海面時,日軍探照燈忽然橫掃了過來。舵手陳阿福假裝擺弄漁網,眾人則小心地躲在船艙里面。此時,符克口袋里懷表的滴滴聲如跳動的戰鼓,特別清晰……
船行到文昌馮家坡時,海水已被月光染成銀色,漁民們劃船過來接應。符克將珍藏的《論持久戰》手抄本和物資搬上碼頭,為抗戰軍民帶來希望的火種……
瓊崖根據地里,搭建起“華僑醫院”的竹棚。符克帶領醫護隊員就地取材,用椰殼制作蒸餾水,以竹篾固定傷員肢體。一天,潭牛鄉有個年輕婦人被日軍刺傷,失血過多,生命垂危。符克毅然卷起袖子高喊“我是O型血,抽我的”。鮮血從這位華僑青年的血管流入同胞體內,圍在他身邊的百姓爆發出“打鬼子去”的怒吼。
在符克等人的感召下,海外的海南華僑積極組織各種抗日團體,如“瓊崖華僑聯合總會”“援馮(白駒)委員會”等,通過募捐、義演、賣花籌款等方式支援祖國抗戰。據統計,僅新加坡瓊籍華人就通過籌款活動,為瓊崖抗日捐款超過30萬元。海南華僑還組織了“南洋華僑機工回國服務團”,先后有3200多名南洋華僑青年回國參與滇緬公路的運輸戰斗,其中約800名是海南籍華僑。
新加坡文昌籍僑領郭新為支持抗日,個人捐1000元,購自由公債6萬元。他還發起成立“新加坡華僑賑濟祖國傷兵難民委員會”,有組織有計劃地支持祖國抗日。不少華僑的貨船,也加入抗戰行列。一位華僑的后代曾說,他的祖上就曾在貨船里堆滿椰干,而椰干最下面卻藏著捷克式機槍零件和盤尼西林,最機密的無線電零件則藏在佛像中。
1940年8月的一個雨夜,符克為調停國共摩擦深入虎穴,與中共地下黨員韋義光一同前往瓊崖國民黨守備司令部斡旋國共合作。返回途中,他們遭遇國民黨頑固派的埋伏。符克留下的最后筆跡,是修改中的《瓊崖華僑抗戰三年報告》。墨跡未干,他便被秘密押往荒嶺。槍響時,他懷中跌落的懷表停擺在凌晨3點,表蓋內嵌著女兒的周歲照片……
符克曾在信中寫道:“抗日高于一切,抗日救國是大事,國共團結是大事,我個人安危是小事。”他的犧牲,喚醒了更多華僑的抗戰決心。
抗戰期間,許多海南華僑獻出了寶貴的生命。在滇緬公路犧牲或失蹤的近2000名南洋華僑機工中,海南籍占四分之一。他們的英勇事跡在抗戰史上不可磨滅。
熱土新生:紅色血脈的當代回響
這片土地從血與火淬煉中走來,始終在用山河的骨骼與熱血的溫度,書寫著“解放”“新生”與“破繭”的多重敘事。中國特色自由貿易港的壯闊圖景,既是改革創新的蝶變,更是紅色基因在新時代的賡續與重構。
當自貿港封關運作的鐘聲,與瓊崖縱隊集結的號角跨越時空共鳴——“努力把海南自由貿易港打造成為引領我國新時代對外開放的重要門戶”,黨和國家戰略正在重塑這片山河的樣貌。
瓊崖縱隊的山岳之魂從來沒有消散,而是以另一種形態熔鑄于自貿港建設者的血液中。文昌火箭發射工程師調試衛星軌道時,五指山深處的黎族青年正將黎錦紋樣繡進時裝秀;南繁科學家在攻克種子基因編輯技術,創造新的高產基因變異時,“蛟龍”號載人潛水器,正在大海深處刷新載人深潛新紀錄。新時代奮斗逐夢與紅色歷史的同頻共振,正是推動海南發展進步的最深沉的力量。
這是一塊在苦難中創造輝煌的熱土。當黎族人民《吞德剖》的歷史長詩與離岸數據相遇,當紅色娘子軍“向前進”的足音與文昌火箭發射聲交響,海南這顆綠色明珠將更加璀璨動人——它既需要以改革的魄力拆除前進道路上的“無形五指山”,也需要以堅守崇高信念的紅色定力抵御“糖衣炮彈臺風季”;既需要火山熔巖般的激情,更需要珊瑚筑礁的耐心,用制度創新的鈣質沉淀,抵御急功近利的潮蝕,用法治化的基底,托舉開放包容的浪花……自貿港的前程一定無比遠大。
百年來,銅鼓嶺的燈塔一直為歸航者指路;如今,北斗衛星已將精密坐標嵌入蒼穹。“守正”與“創新”,正是海南自貿港不斷走向富強的密鑰。紅色基因不是博物館的標本陳列,而是激活這片土地,使她變得更加美好的“酶”。
當自貿港封關倒計時與解放海南75周年的鐘聲相遇,這片紅色土地正迎來壯麗的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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