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中期,大約是唐憲宗元和五年(公元810年)左右。
在洛陽城里,有個剛過二十歲的年輕人,正對著油燈埋頭寫詩。他叫李賀,字長吉,是唐朝宗室的一個遠支后代,雖然頂著個“皇孫”的名頭,可家境早就破敗了。
李賀從小就特別聰明,據(jù)說七歲就能寫出讓人吃驚的好詩。長大了,他最大的夢想,就是能去長安城當官,干一番事業(yè)。
不過,當時做官要走科舉這條路,可他爹名字叫“李晉肅”,因為“晉”字和“進士”的“進”字諧音(古代講究避諱,就是不能直接寫或說皇帝、長輩的名字或同音字),有人就說李賀考進士犯了他爹的名諱,這不吉利,硬是堵住了他考試的路。
這下把李賀給憋屈壞了,一身才華無處施展。那陣子,他心里憋著一股勁兒,又對未來充滿了迷茫。
在這種極度郁悶和不得志的心情下,他想到了一個歷史上的故事:漢武帝劉徹晚年追求長生不老,在長安建章宮門口立了高大的銅仙人,手里托著個巨大的銅盤,用來承接天降的露水,以為喝了這露水就能長生。
后來漢朝滅亡,魏明帝曹睿派人要把這個銅仙人從長安搬到洛陽去。
李賀就想象,當銅仙人被撬起來,離開漢宮的那一刻,它該有多么不舍,多么悲痛!要是上天也像人一樣有感情,恐怕看到這故國淪亡的景象,也會因為過度悲傷而衰老吧?
靈感就像閃電一樣擊中了李賀。
他在昏暗的油燈下,忍著那種胸口發(fā)悶想吐的感覺(他寫詩特別投入,常常嘔心瀝血),終于寫出了幾句詩,其中有兩句特別震撼人心:“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這后一句,“天若有情天亦老”,意思是:如果老天爺也像人一樣懂得感情,那么他看到人世間這么多悲歡離合、興衰成敗,也會因為悲傷愁苦而衰老下去。
這個想法極其大膽,極其新奇,把永恒的上天擬人化,極具情感沖擊力!
這句詩很快就隨著李賀的這首《金銅仙人辭漢歌》傳開了。
一句詩,難倒兩百年文人
李賀的這首《金銅仙人辭漢歌》,連同那句“天若有情天亦老”,很快就傳遍了當時的文人圈子。
讀過的人,沒有不佩服的。大家都覺得這句詩寫得實在太絕了!它把那種面對歷史興亡、人生無常時的巨大悲痛,用最不可思議的方式表達了出來,既深刻又悲愴,想象之大膽,簡直前無古人。
于是,很快就有文人想挑戰(zhàn)一下。
有人就琢磨著,要是把“天若有情天亦老”單獨拿出來,當作一句“上聯(lián)”,給它配一個“下聯(lián)”,對成一個工整的對子,那該多好?如果能對出一個同樣精彩絕倫的下句,絕對能讓人拍案叫絕!這個念頭一起,麻煩就來了。
從唐朝中期往后,文人墨客們就開始嘗試著對這句“天若有情天亦老”。可是,不管你是科舉高手,還是詩詞名家,無論怎么想,怎么試,對出來的句子,要么是勉強在字面上應付一下,意境上根本配不上;要么就是味道差得太遠,感覺俗氣或者別扭。
這句詩的“魂兒”太難抓住了!
“天若有情天亦老”,短短七個字,包含了宇宙時空的滄桑(天),擬人化的深刻情感(有情),以及最終指向的衰老、永恒、無情這種宏大命題(天亦老)。
要找到一個能同樣分量、同樣意境高遠、同樣具有哲學思考的對句,簡直像大海撈針。
從唐朝中期,經(jīng)過整個五代十國的亂世,一直到北宋王朝建立以后,兩百多年的時間里,不知道多少才子詩人絞盡腦汁,試了又試,愣是沒人能對出一個讓大家都服氣、公認完美的下句來。
時間久了,“天若有情天亦老”這句詩,在文人圈子里就成了個公認的難題,甚至有人說它是“奇絕無對”的絕對兒。
李賀怎么也沒想到,他燈下一瞬間的悲情噴涌,竟然給后人設下了這樣一個看似無法逾越的關卡。
宋朝的酒狂詩人
日子一年年過去,轉(zhuǎn)眼到了宋朝。
在北宋仁宗皇帝當政的時候(大約在公元1030到1040年之間),文壇上出了個很有意思的人物,叫石延年。這位石先生字曼卿,祖籍幽州(后來搬到河南商丘)。
在北宋初期的文壇上,他是有點小名氣的。
不過,他這個人最出名的倒不是他寫了多少流傳千古的名篇,而是他做事不按常理出牌,特別喜歡喝酒,而且一喝就瘋瘋癲癲的,搞出各種稀奇古怪的行為,人稱“酒仙”。
比如喝高興了,把自己頭發(fā)散開,脫了鞋子,甚至披個麻袋片子坐在街上瞎嚷嚷。
在正經(jīng)的官員和文人們眼里,他這種做派有點不靠譜,是個“狂士”。但他也有正經(jīng)一面,當過小官,會寫詩,也寫點文章,但作品不算太多。
也許正是因為他這種不守規(guī)矩、天馬行空的性格,在面對“天若有情天亦老”這個被所有人看作“絕對”的句子時,反而沒有那么多條條框框的束縛。
他腦子里可能壓根兒就沒覺得它有多“絕對”,別人不敢碰,他石延年偏要來試試!
酒酣耳熱的下聯(lián)出世
石延年這人特愛交朋友,也特別敢說話。
他最好的朋友之一,是北宋非常有名的大文學家、當時在開封當大官的天章閣待制,李淑。李淑學問很大,官做得也不小。
有一次呢,估計是石延年又喝得半醉了(也許這正是他靈感的來源),也可能是幾個人聚在一起談天說地聊到了詩文。
石延年突然想到了那個難倒兩百多年文人的“絕對兒”。他腦子里忽然靈光一閃,一個絕妙的下聯(lián)蹦了出來!他興奮地一拍大腿,沖著旁邊的李淑或者當時在場的朋友就說:喂!老李(或者某位朋友),我這有個下聯(lián),配那“天若有情天亦老”,你看怎么樣?接著,他得意地念了出來:“月如無恨月長圓!” 他解釋道:月亮上面沒有嫦娥奔月、吳剛伐樹的恨事嗎?(傳說中月亮上有陰影,被視為嫦娥和吳剛帶來的愁恨象征)。
如果月亮真的沒有那些人間離別的遺憾和愁恨,那它就該一直是圓滿的,永遠又亮又圓才對!“月如無恨月長圓”,上聯(lián)講“天”,下聯(lián)對“月”;上聯(lián)說“有情”,下聯(lián)對“無恨”;上聯(lián)說“天亦老”,下聯(lián)對“月長圓”!字字對仗,簡直工整得像拿尺子量過!
腦補一下這個意境:上聯(lián)說上天因有情而衰老,指向宏大但充滿哀傷;下聯(lián)說月亮因無恨而長圓,同樣宏大,卻指向一種完滿、永恒的寧靜!兩句話合在一起,天上和月亮相互輝映,有情對無恨,衰老對長圓,一悲一靜,一抑一揚,仿佛整個宇宙的悲歡都在里面了。
既回答了上聯(lián)那種深沉的感慨,又打開了一個新的境界,而且那意思越想越覺得深邃有味。
在座的李淑或者其他朋友,聽到這個對句,當時就震驚了!大家細細一琢磨,無不拍案叫絕!
困擾了無數(shù)詩人學者兩百多年的超級難題,居然被這位性情狂放、嗜酒如命的“怪人”石延年,在醉意微醺之間,信口就給對出來了!而且對得如此工整,如此巧妙,如此有意境!
傳誦千年的絕配
石延年這“月如無恨月長圓”一下聯(lián)一出,可不得了!當時就震動了北宋文壇。
很快,這個對子就像長上了翅膀一樣,傳遍了天下讀書人的耳朵。
大家都說,真是絕了!
再也沒有比這個對得更完美、更貼切、更有味道的下聯(lián)了!困擾文壇兩百年的“絕對”,終于有了最圓滿的歸宿。
這對子有多好呢?后來北宋的大文豪歐陽修寫書(比如《歸田錄》),提到石延年的時候,特意把他對出這個千古絕對兒的故事寫了進去,作為證明石延年雖然狂放不羈,但確實有大才的重要例子。
再往后到了清朝,甚至乾隆皇帝主持編修《四庫全書》,里面的總纂官、大學者紀曉嵐(紀昀)在評論前人對這對句的看法時,也不得不感嘆,這個對子真是太妙了,幾乎是無法超越的。
時間是最好的裁判。
從宋朝到現(xiàn)在,又過去了一千年。“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無恨月長圓”這一對子,成為了古典文學史上公認的絕對佳配。
它不僅僅是一句好對子,更寄托了古往今來人們面對宇宙、時光、情感時共同的思考與喟嘆。
而且,它的生命還在延續(xù)。
到了現(xiàn)代,我們偉人在他那首著名的《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里,也化用了李賀的句子:“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 可見這句詩的生命力有多強。
而回到起點,我們真得感謝那位只活了二十七歲、留下驚世絕句的“詩鬼”李賀,也感謝宋朝那位不拘一格、醉意朦朧間點破千古難題的“酒狂”石延年。
他們一個提出了問題,一個解決了問題,相隔兩百年,他們的才華卻在這一句中完美交匯,共同鑄造了漢語星空中這道永不熄滅的璀璨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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