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總今天讓著我點?”周恩來捏著炮的指尖在棋盤上方懸停,眼神從鏡片后透出笑意。1950年春末的北京城,蚊蠅繞著新裝的電燈泡打轉,中南海西花廳紗窗半掩,快門聲恰好定格了這一幕:棋盤旁的軍委副主席接過陳毅遞來的一搪瓷缸甘草水,對面的人民解放軍總司令直笑得眼尾紋擠成了掃帚須。
褪色的相片泛著青黃,木紋棋盤上十三年梔子膏都蓋不住的深淺裂痕,卻掩不住剛建國時那份特有的松快氣息。外人看著只當是革命戰友在游戲中消閑,卻不知這方寸之間盡是兩位歷史巨擘的處世哲學。須知朱德總司令的藍布軍裝下剛褪了渡江戰役的血火味,政務院總理正籌謀著三日后與蘇聯專家的秘密會談,可在這張圓背藤椅前,彼時都化作棋盤上無聲的默契較力。
棋局如戰場這話不假,可在新中國涅槃重生的時節,兩人的對弈倒像是某種象征儀式。聞著青磚地烤槐花的甜香,總司令愛唱川劇的嗓子哼著折戲:“老周啊,你那炮別總瞄著我的馬!”手里棋子啪嗒作響。對面輕推銀邊眼鏡的文人將領咀著茶渣應道:“錯啦老總,馬后炮是您教我的絕活。”四座頓時笑開——這是四九年后難得能聽見集體歡笑的場景,旁人看來這兩位黨國肱骨仿佛在玩童稚游戲,實則那陀螺形棋子在羊肝漆棋盤上的躍動盡是勝負之外的玄機。
要說朱老總的棋癮得追溯到黃洋界布防時的游擊歲月。某次反圍剿間隙,篾匠出身的警衛員拾來半塊缺角的杉木,參謀處文書用燒焦的竹簽刻成棋子。彭老總曾揶揄他就著炒黃豆當車馬炮使,朱德正色道:“棋子安民心,運籌當學諸葛。”引得休整的戰士們圍得水泄不通。待熬到延安土窯里才得了正經棋具,可每每周恩來在他對面落座,高高低低的瓦罐板凳總得墊出個方正模樣,這份執著倒像是德國軍校出身的頑固勁。
周恩來下棋的本事是人堆里摔打出來的。重慶談判時與謝俠遜連下六盤,兩日四夜沒挪過藤椅,直逼得“棋王”額角淌汗。觀棋的民主人士看得真切:周公看似信手布子,實則每步都踩著政治博弈的步點。就像現在棋盤斜對角布局的沿河十八打,是要直搗黃龍呢,還是暗留三分余地?鄧穎超最知丈夫脾性:“他讓著朱老總呢,高手的風度全在棄子取勢。”說是這么說,總理秘書都見過他深夜復盤獨弈的景況——那是將戰場上的揣摩用到棋盤上的勁頭。
1954年初春那場特級悶熱像個預告。總參謀部籌備海防軍事會議,周恩來照例要把材料遞朱老總過目。朱德摩挲著新繪制的長江口布防圖,突然指著鋸齒狀的崇明島笑道:“這里當個車擋著正合適。”兩人對視間像是回到1922年柏林深巷的舊寓所。當時34歲的周恩來給36歲的朱德倒艾爾啤酒,抬頭驚見對面掛著紅漆象棋盤——原是朱德過冬典當大衣換的玩意兒。那個陰霾天漫談的布防方案,與十幾年后在江畔敲定的立體防御有異曲同工之謀。
深諳棋道的兩位革命家,干的從來就不是虛虛實實的把戲。他們以棋盤為紙筆勾畫的,是與改天換地任務相始終的大布局觀。廖承志某次遇見朱老總在昆明湖邊劃火柴復盤舊局,湊近了聽竟是東北野戰軍的行軍路線。周恩來聽說后直搖頭:“林總打仗愛用當頭炮,這路數用久了怕要敲碎棋盤。”證諸日后史事,都恰與弈理相合。
七十年代初兩人相憶病榻的場景亦暗合棋枰變局。周總理著藍條紋病服被朱老總掀開簾子那刻,醫用屏風后斜架著幅微型磁鐵象棋——正是1958年他倆贈國賓館服務員的正版貨。老元帥粗糲的手指捏著小卒子挪到中線,對著彌留的戰友比劃:“這不早晚要過河么?”護士后來在醫療日志里寫,那日病房里斷斷續續的笑聲是她護理生涯聽過最難解釋的響動。
黑白照片里闔不攏嘴的老總與蹙眉落子的總理,實則是在用各自的方式照看對方。兩千年前班超擲筆尚有蒼涼意趣,五十年代的這對棋友在飛沙走石的政治棋局里始終牢固相守。先秦劍士二元對決的鋒芒,在穿街走巷的磨棋聲中終釀成取勢與守正的相得益彰,這種默契不是棋盤能盛得下,更超越了丹青留影的定勢——當朱德命警衛員將周恩來的棋盒與自己的合葬一處,或許正是這份革命的儔侶最恰切的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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