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還未散盡時,我推開了閣樓的木門。積塵在斜射的陽光里翻滾,老座鐘的滴答聲突然撞入耳膜,混著樟木箱里飄出的藍印花布氣息 —— 那是外婆用半世紀光陰織就的經緯,在齒輪與布紋間靜靜流淌。
一、鐘擺搖晃的晨昏
紅木座鐘的鐘擺,已在歲月里晃了七十年。銅制的鐘錘上結著層淡綠的銅銹,每一次擺動都帶起細微的塵埃,像在丈量時光的厚度。去年上弦時,發現鐘腔里卡著片干枯的花瓣,是 1958 年春天從窗臺飄進來的海棠,如今已被齒輪碾成半透明的褐色,卻比枝頭綻放時多了幾分沉靜。
外婆總在辰時給鐘上弦。她轉動鑰匙的動作緩慢而虔誠,銅鑰匙在鎖孔里發出咔嗒輕響,與鐘擺的滴答聲交織成清晨的序曲。我曾趴在鐘旁數著齒輪轉動,看那些咬合的金屬齒牙吞吃著光陰,忽然發現鐘面玻璃上有個細小的裂痕,是 1976 年地震時震出的,裂紋里積著的塵埃,像誰在時光表面劃下的淚痕。
二、藍印花布包裹的春秋
樟木箱最底層,壓著匹藍印花布。靛藍色的纏枝紋已褪成淡青,布角卻依然挺括,那是外婆陪嫁時的頭匹布料,裁過嬰兒的襁褓,縫過新嫁娘的頭巾。去年拆洗時,從布褶里抖落顆米粒大的朱砂,是當年給表哥做周歲肚兜時不小心蹭上的,如今已在布紋里洇成朵微型的桃花。
我見過最動人的染布場景。暮春的曬谷場上,外婆把剛染好的布匹撐開晾曬,靛藍的布面在陽光下泛著銀光,她用木桿挑起布角的動作,像在指揮一場藍色的潮汐。后來在染缸遺址里,挖出塊被染料浸透的青石,石面上的花紋竟與布上的纏枝紋如出一轍,原來時光早把最美的圖案,刻在了最堅硬的石頭上。
三、針線簍里的光陰
座鐘旁的針線簍,插著各色絲線與銀針。竹編的簍身上,還留著外婆用藍印花布縫補的補丁,針腳細密得像蛛網。去年整理時,從簍底摸出個布制的針插,是用褪色的藍印花布裹著棉花做成的,上面插著的幾根針,針尖還粘著些靛藍的布屑。
她總在冬夜納鞋底,油燈的光暈在藍印花布圍裙上跳動。頂針撞擊鞋底的篤篤聲,與座鐘的滴答聲此起彼伏,像在合奏一首關于歲月的歌謠。后來在拆遷的廢墟里,找到半只納了一半的鞋底,針腳在霉變的布里依然清晰,那些穿過布面的銀針,早已把光陰縫成了堅韌的紋路。
四、茶罐里的晨昏
座鐘上方的博古架,擺著只錫制茶罐。罐口的封紙早已泛黃,卻依然能聞到里面殘存的龍井清香。外婆總在清明后把新茶裝進去,用藍印花布蒙住罐口,再壓塊青石鎮紙。她說這樣儲存的茶葉,會帶著布紋的清香,在時光里慢慢釀成琥珀色的記憶。
我曾偷喝過最珍貴的茶。十歲那年的雨天,趁外婆午睡,撬開茶罐舀了半勺茶葉。沸水沖下去的瞬間,淡綠色的茶湯里竟浮起根細小的布絲,是從封布上掉落的。如今想來,那口帶著藍印花布氣息的茶湯,或許就是歲月最本真的味道 —— 清苦里藏著微甜,就像外婆臉上的皺紋,每一道都盛著溫柔的故事。
暮色爬上鐘面時,我給老座鐘上了弦。鐘擺重新開始搖晃,滴答聲漫過褪色的藍印花布,在閣樓里織成一張透明的網。忽然明白,所謂歲月留痕,不過是讓那些尋常物件替我們記住過往,就像這老座鐘與藍印花布,在時光的長廊里相互陪伴,把零散的日子串成了永不褪色的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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