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工作者許雅婷耗時20年完成紀錄片《大風之島》,盼召喚曾經(jīng)與樂生保留運動交會的人重返現(xiàn)場。
記錄樂生院20年,「形成我的世界觀」──專訪《大風之島》導演許雅婷
文字:王舜薇
攝影:黃世澤
來源:報道者
2025第27屆臺北電影獎,最佳紀錄片由《大風之島》獲得。《大風之島》為許雅婷的導演作品,許雅婷于1983年生于臺北,在2009年時畢業(yè)于芝加哥藝術(shù)學院電影錄像新媒體研究所碩士。而后投入影像制作,其作品橫跨劇情、紀錄、實驗電影等類型。至于描述漢生病院民的《大風之島》,則是許雅婷在2005年開始接觸樂生療養(yǎng)院后的旅程,橫跨20年之后最終在今年推出此紀錄片。
2025年5月25日,長期作為樂生保留自救會聚會空間的樂生院蓬萊舍,在歷經(jīng)將近3年關(guān)閉整修,再度開放給院民使用。不同的是,原先在蓬萊舍北側(cè)的廚房與儲物空間打掉了,房舍外側(cè)枝葉繁茂的兩棵榕樹,連同堆置在蓬萊舍內(nèi)五顏六色的布條、標語、旗幟、長桌,都不見蹤影。空蕩的房舍中,漂浮著剛剛粉刷過的味道。
纖瘦的許雅婷俯身看著電動代步車上的院民周富子,笑盈盈問:「阿姨,我們一起去中山堂走紅地毯好嗎?」年逾80歲的周富子露出疑惑神情:「啊?哪個中山堂?」一邊轉(zhuǎn)頭望向窗外。
「不是樂生院的中山堂,是西門町的中山堂啦!」
紀錄片《大風之島》入圍2025年臺北電影節(jié)最佳紀錄片、最佳剪輯、杰出技術(shù)(原創(chuàng)電影歌曲)等3項,導演許雅婷特地來樂生院邀請院民參加頒獎典禮。(攝影/黃世澤)
幾天前,紀錄片《大風之島》入圍2025年臺北電影節(jié)最佳紀錄片、最佳剪輯、杰出技術(shù)(原創(chuàng)電影歌曲)等3項提名。導演許雅婷特地來樂生院,向自救會報告好消息,邀請院民參加頒獎典禮。
至于周富子搞錯的中山堂,曾矗立于樂生院行政大樓旁,是院民觀賞娛樂表演、討論公共事務的交誼廳,在2008年連同貞德舍、竹雅舍等其他10棟房舍遭拆除,異地重建。現(xiàn)在的中山堂,不僅位置挪移,入口方向轉(zhuǎn)了180度,也不復以往的人聲鼎沸。
這些當下,都跟樂生院的過去有關(guān)。1930年,日本殖民政府設立樂生療養(yǎng)院,坐落在新莊丹鳳山坡上,作為痲瘋病隔離所。被強制抓捕的1000多位痲瘋病人,從此「以院做家」永居于此。戰(zhàn)后國民政府接管,更名「省立樂生療養(yǎng)院」;曾經(jīng)被貶為的痲瘋病,在人權(quán)團體的倡議奔走下,于2008年正名為「漢生病」。
2002年,臺北市捷運局開挖丹鳳山坡地,樂生院7成院區(qū)遭拆除。圖為2005年落成的回龍醫(yī)院,即樂生療養(yǎng)院新院區(qū)。(攝影/黃世澤)
到了1994年,因捷運新莊線機廠選址于此,2002年,臺北市捷運局開挖丹鳳山坡地,正是樂生院所在地,7成院區(qū)遭拆除,年邁的300多位院民被迫遷入新蓋的醫(yī)療大樓,不愿意搬遷的院民則展開抗議,爭取保留運動自此爆發(fā)。
2005年,來自多所大學的學生組成「青年樂生聯(lián)盟」(簡稱「樂青」),訴求正視漢生病人權(quán)益、樂生院的醫(yī)療歷史與建筑文化價值,保留僅存的舊院區(qū)。
也在這一年,就讀政治大學廣播電視學系的許雅婷,與同學林婉玉拿著攝影機,走進樂生院,跟著抗議隊伍走上臺北街頭。兩人在2006年共同完成畢業(yè)作品《樂生活》,記錄院民黃文章的日常,與激烈的抗議現(xiàn)場。
后來,許雅婷前往美國芝加哥藝術(shù)學院留學,攻讀影像創(chuàng)作。歷經(jīng)出國深造、成家生子,離開樂生院8年后,她在2016年再度回返院區(qū),繼續(xù)記錄抗議行動與院民生活。
導演重回樂生療養(yǎng)院(攝影/黃世澤)
重返樂生蹲點,面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土壤
花費20年做一部紀錄片,在凡事講求快速的當今實在稀有,讓人好奇許雅婷的內(nèi)在動力。其實,她并非一開始就目標明確。「離開樂生的那段時間,不時覺得有種罪惡感,原先不太敢回來,但是一回來拿起攝影機,就覺得踏實,」許雅婷接受《報導者》專訪時說。
罪惡感,來自離開因捷運工程千瘡百孔的樂生院,也包括離開與院民建立的情感。前作《樂生活》主角黃文章親切樂天,不時愛唱臺語老歌〈金包銀〉自嘲坎坷身世,觸動許雅婷,始終牽掛在心。
此外,樂生院民面對壓迫時所遭受的差別對待,以及運動過程中見證的不公不義,也讓許雅婷念茲在茲。
「他們肢體殘缺,上街頭真的好辛苦,連帶在院民身邊的學生與運動者,就算是高知識分子,也被貼上『來亂的』標簽,一起被驅(qū)逐、看扁。」
跟院民一起受苦、體會到「強權(quán)可以隨意處置你」,讓許雅婷對漢生病人遭受的歧視感同身受。
2013年,在沒有機廠的情況下,新莊捷運全線通車,打破捷運局此前堅持多年「沒有機廠不能通車」的主張;2016年,當捷運機廠已逐步完工,樂生院入口如何重建,又成為院方、捷運局與自救會、樂青之間的角力。
現(xiàn)在懸空于樂生院門口的未完成陸橋,在許雅婷眼中相當荒謬。「某一天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捷運局悄悄把橋蓋起來了,完全沒有通知院民!」在捷運局的陸橋方案中,往后若要從新莊中正路進出樂生院,必須透過回轉(zhuǎn)8次的之字型坡道,或者升降電梯出入,這跟樂生保留自救會期待工程后恢復舊有Y字道路、以緩坡大平臺讓院民得以騎代步車通行的訴求,完全相悖。
目睹種種行政顢頇、粗暴工程,許雅婷形成自己的世界觀:「我跟社會的關(guān)系、看世界的角度,好像從樂生里面慢慢長出來。」許雅婷再度拿起攝影機后,認識到樂生院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也最值得拍攝的議題,「這里就是我的創(chuàng)作土壤。」拍到2019、2020年左右,她開始寫計劃提案,為作品申請經(jīng)費,借此慢慢地自我對話、梳理拍攝意義。
樂生療養(yǎng)院保留運動曾因激烈抗爭廣受社會注目。2006年,自救會會長李添培在游行場上擁抱樂青。(照片提供/許雅婷)
老實面對素材,拒絕二元對立敘事
累積拍了20年的素材,如何挑選剪輯?
許雅婷說,她的創(chuàng)作模范是日本紀錄片大師原一男的作品《日本國VS泉南石綿村》。原一男花費十多年,記錄日本大阪泉南地區(qū)石綿塵肺病工殤者爭取權(quán)益與人性掙扎。「我心里想,要拍樂生,應該就長那個樣子吧!」
偶然機會下,許雅婷得知原一男長期合作的剪接師秦岳志(Hata Takeshi)來臺灣授課,本人也關(guān)注日本漢生病議題。許雅婷把握機會就教、提案,隔年秦岳志主動走訪樂生院。后經(jīng)由制片黃胤毓牽線邀約,最后拍板合作,由秦岳志操刀剪輯《大風之島》。
合作期間,兩人越洋溝通,許雅婷與助理先將20年來拍攝的大量素材轉(zhuǎn)成逐字稿與場記本,或者分場景整理成短片,翻譯成英、日文,提供秦岳志參照,「像是將一幅長卷軸畫作篩出精華」。兩年多的剪接期,先從8小時的長版本開始,再不斷縮減、調(diào)整,歷經(jīng)40多個版本,反復修改,最終成為兩小時的影片。
跟日籍剪接師合作,幫助許雅婷思考,要用「對素材負責任的說故事方法」,而不是觀眾容易接受的善惡分明、二元對立。「一般我們在做剪接,可能先以全知觀點把人物大綱、故事寫出來,由企劃先行,再來剪輯。可是素材遠比你想象的世界還要廣大太多。」
參與運動的過程,許雅婷理解到在復雜議題中,沒有完全的壞人或好人,缺乏傾聽意愿的失效溝通,才是造成爭議的關(guān)鍵。她老實面對既有素材,從里面去剪輯、發(fā)掘、觀看,刻意避開明顯的線性敘事,穿插2005年至2008年,與2016年之后所拍攝的影像,最終想呈現(xiàn)樂生院民爭取權(quán)益的堅持不懈。
剪接遇到撞墻期卡關(guān),就回樂生看一看、跟院民聊一聊。「覺得自己遇到的困難,跟院民們的人生比起來,真的是很小很小。」
許雅婷拜訪樂生保留自救會會長李添培。長期蹲點記錄,與院民建立深厚情感,支持她完成影片。(攝影/黃世澤)
國際提案的歷練中,逐步擴展作品格局
樂生保留運動曾風起云涌,以樂生院為主題的影像紀錄、學位論文、藝術(shù)創(chuàng)作多如過江之鯽,許雅婷坦言「壓力很大」。資深紀錄片導演許伯鑫、藝術(shù)家陳界仁的錄像作品都已樹立天花板,在臺灣向資助單位提案的過程中,許雅婷不時面對審查方質(zhì)疑,「那你的作品,跟其他人的有什么不一樣?」
「我在心里面大叫,蹲點那么久了,為什么還要跟你們證明?」前輩創(chuàng)作者的作品高度、深度與美學,彷彿在藝術(shù)上為樂生畫下了句點。「這也部分導致外界的人認為,樂生運動不是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嗎?」在許雅婷與其他樂青伙伴眼中,當然還沒結(jié)束,除了入口重建爭議,舊院區(qū)院民的醫(yī)療權(quán)益、院舍翻修營運計劃未納入院民參與,都是「運動」還存在樂生院的具體證據(jù)。
反復思考作品價值的自我懷疑,在尋求國際資金時逐漸消解。半年期間,許雅婷密集前往印尼、法國、德國的國際影展或工作坊,大量練習如何讓外國觀眾理解樂生故事。
「他們對議題掌握程度不如本地觀眾,更在意的會是,你是誰?為什么跟這個議題如此緊密?」在每個國家,許雅婷因應文化,采取不同訴說策略。例如在德國柏林,強調(diào)樂生議題的民主與轉(zhuǎn)型正義;在法國,則著重談影像創(chuàng)作。國際提案的歷練,讓許雅婷逐漸增加作品格局,在樂生院人物故事之外,納進更大的臺灣歷史與政治脈絡。
找到資金,代表必須如期完成作品,能在過程中克服跟前輩創(chuàng)作者相提并論的壓力,許雅婷歸功長期蹲點養(yǎng)出的底氣:
「我知道這些素材真的很珍貴,如果最后沒有能力呈現(xiàn)出來,可能就沒有人看見后來的歷史了。」
自我懷疑,曾經(jīng)是許雅婷在影片剪輯過程中的一大阻礙。(攝影/黃世澤)
王榆鈞原創(chuàng)主題曲《大風子》,以樹喻院民生命力
不只是導演許雅婷,跟樂生院有20年淵源的,還有本片的配樂與主題曲創(chuàng)作者王榆鈞。王榆鈞曾參與導演陳芯宜的VR作品《無法離開的人》,為白色恐怖主題創(chuàng)作音樂,吸引許雅婷邀約參與《大風之島》音樂主創(chuàng)。
著手寫歌之前,王榆鈞跟著許雅婷走訪睽違將近20年的樂生院。但早在2005年,她就曾與一群藝文工作者參加「音樂、生命、大樹下」市集,并將詩人鴻鴻的詩作《山不是家》譜曲,批判政府把樂生院民居住的山坡鏟平。
時隔20年,王榆鈞對樂生院有了不一樣的體悟。在拜訪樂生保留自救會長李添培的過程中,王榆鈞認識了院區(qū)內(nèi)的大風子樹,是提煉漢生病藥物的原料。這啟發(fā)她以「樹」來隱喻院民的生命力與韌性。
「我不想訴諸悲情,而是想表達導演許雅婷投注20年心血記錄樂生院的愛與情感,并送給院民一份祝福。希望歌曲能夠鼓舞人心,兼具詩意與直白。」
她創(chuàng)作的主題曲《大風子》歌詞寫:「樂生樂生/揭樹枝抗爭/斷枝猶原閣會開花」。樹枝象征院民的身體雖因病受損,卻仍堅韌抗爭;大風子樹的開枝散葉,則隱喻他們旺盛的生命力。雖然現(xiàn)實中,逐漸老邁的院民生命終究逐漸凋零,社會運動的能量,讓樂生院的精神能夠繼續(xù)傳承下去。
《大風子》開始構(gòu)思時,王榆鈞就希望將院民的聲音融入歌曲,意識到院民年事已高、聽力不佳,無法適應錄音室環(huán)境或戴耳機,王榆鈞帶著器材,在冬末前往院區(qū)拜訪4位院民李添培、藍彩云、周富子、許玉盞,逐一教唱、錄音。
院民們獻聲唱出歌詞「以院作家,大德曰生」,這是樂生院內(nèi)石碑上的刻字,象征著院民遭強制隔離的無奈,以及寄托于此的生命。讓王榆鈞特別感動的是,院民們雖體力有限,仍大方接受錄音,并給予歌曲溫暖回饋。
「如果我是一個自大的人,不可能拍那么久,如果把自己放太大,也許很快就放棄了,」許雅婷說。(攝影/黃世澤)
召喚曾與樂生交會的人回返
《大風之島》結(jié)束在綿長的空拍鏡頭,如同一陣風緩慢推移,凝視捷運工程下幸存的樂生院區(qū),以及許雅婷稱為「荒謬」的捷運局懸空陸橋。許雅婷這樣詮釋片名意義:「在這孤島上,大風不曾停止。人抓不到風,但樹可以,用搖枝落葉證明風曾來過。」
經(jīng)過20年的觀察與沉淀,許雅婷用輕盈的風之意象,貫穿這段交織疾病、文化、交通發(fā)展與人權(quán)運動的歷史。
臺北電影節(jié)首映之后,《大風之島》將于12月初在院線上映。未來除了計劃在樂生院辦專場放映,也打算進軍其他國際影展,把樂生院故事帶給更多元的觀眾。
許雅婷回返樂生院時的「罪惡感」,已經(jīng)被時間轉(zhuǎn)化為行動的力量。「本來以為我是為了離開,才繼續(xù)拍攝,結(jié)果拍完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的位置愈來愈清晰。」
最重要的,她想召喚曾經(jīng)關(guān)心過樂生的人,「希望大家能夠因為這部片,有一個回來樂生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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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影像和文字關(guān)心普通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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