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3月的一個午后,你真打算把這輩子耗在車床邊?”年輕工友老劉悄聲問。郭布羅·潤麒摘下護目鏡,擦了擦滿是油污的臉,“先把這一檔加工完再說。”他抬腕看了看表,下午三點整。
沒人料到,短短兩小時后,這位在北京汽車修配廠當了五年學徒工的中年人,會被周總理的專人請去中南海;更沒人想到,一紙電報即將把他的人生再次推向風口浪尖。
時間往前推整整半個世紀。1912年,清帝退位余溫猶在,婉容誕下一位弟弟——潤麒。貴族氣與頑皮勁混在一起,他在養心殿與溥儀賽跑、爬屋頂、拆門檻。宮里老太監直搖頭:“這孩子將來準闖禍。”事實證明,闖禍的勁頭后來變成了闖天下的本事。
16歲那年,他跟隨溥杰赴日本陸軍士官學校。技術、防化、情報學,他門門緊抓;英語、日語、德語,他張口就來。日本同窗笑稱他是“會動的字典”。潤麒自己卻更在意飛行課——當螺旋槳轟鳴,他第一次意識到,時代正以無法阻擋的速度改變。
1938年春,他與妻子韞穎繞海歸國。東北街頭已是滿目日文標識,他心里一沉:十年留洋換來家國板蕩。既然如此,索性以身入局。憑借“侍從武官”身份,他三番五次將假情報塞進關東軍參謀部。有人后來評價:“偽滿的每一次空轉,背后都站著一位‘國舅特工’。”這話雖夸張,卻八成不假。
1945年8月,蘇聯紅軍壓境。溥儀帶著隨行狼狽逃往大栗子溝,飛抵沈陽即被蘇軍羈押。療養院的門扉關上,潤麒的自由也一并被沒收。被押往伯力戰俘營的路上,不少舊友心灰意冷,他卻趁著寒夜向獄友請教俄語,口袋里塞的卻是一本破舊的《針灸甲乙經》。在那種地方還琢磨醫術,真夠“軸”,可也正是這股軸勁,讓他活了下來。
1950年,首批戰犯被遣送回國。撫順戰犯管理所里,他第一次聽到馬克思主義完整的闡釋。潤麒把這段經歷叫做“第二次留學”——課堂從軍營換到高墻,但知識與思想沒隔絕。有人問他:“你不覺得落差大?”他笑:“活著就有可能。”
改造七年后,他因表現優異提前釋放。走出高墻那天,北京城的胡同已不見舊日八旗旗桿,他背著鋪蓋卷,路過東安市場,看見喇叭里播《草原人民熱愛毛主席》,突然就快步跟著哼了起來。那一刻,他真切明白,自己必須重來。
市里給他分到東城區玻璃廠。廠子女工占大半,他靦腆得不知往哪放手腳,便申請調去汽修廠。十六塊月薪不算多,可買糧票夠用,妻子韞穎在炕頭縫補,他蹲在門口剝毛豆,日子有聲有色。朋友打趣:“昔日皇親貴胄,如今手上全是老繭。”潤麒一點不惱,反而說:“手上沒有老繭,心里就會長刺。”
轉折發生在1962年春天。那天周總理設宴,為剛獲釋的愛新覺羅宗室接風。席間,潤麒匯報近況,笑稱“汽修挺好”。總理沒接話,端起茶杯思索良久。當晚十一點,電報送到中南海,毛主席批示:“此人通五國語言,可用。”第二天清晨,組織部干事出現在廠子門口,宣布調令:郭布羅·潤麒,任中央外事翻譯組成員。車間頓時炸鍋,老劉直拍大腿:“我就說你不簡單吧。”
初到外事口,他像回到青年時代。穿中山裝、打算盤、看厚重的譯文檔案,凌晨燈泡下,他拿鉛筆摳詞句,一遍遍對照。有人問:“五國文字里最難哪一個?”他回答:“難的是把中國人的氣度翻進去。”一句平實,卻道出做翻譯的精髓。不得不說,他做到了。
1971年前后,中美乒乓外交升溫,外事口加班成常態。潤麒連續八夜未回家,韞穎給他送餃子,他靠在門框咬兩口就進會議室。臨別前他叮囑:“鍋里還燉著老鴨,別糊了。”語氣輕描淡寫,卻聽得妻子紅了眼眶。
改革開放伊始,社會科學院籌建法學研究室。潤麒因早年修過國際法,被點名調入。老同事笑他“到七十歲還折騰”。他擺擺手:“讀書哪分早晚。”那幾年,他整理偽滿時期法制檔案,寫下十多萬字資料,后來學界用作研究殖民法制的底本。
1994年,他退休,沒閑著。把多年前那本《針灸甲乙經》翻出來,在家里小院支起診桌。街坊腰肌勞損、落枕、濕疹,三根銀針下去,多數立竿見影。小院門口掛了塊木牌——“義診”。有人塞紅包,他轉手買了酒,呼朋喚友圍坐開懷,“喝了再說”。
2007年深秋,他走得安詳。老劉趕去八寶山,只搶到最靠后的站位。送別隊伍里,有汽車廠的徒弟,也有曾與他并肩作戰的外事官員。遺像底色素凈,他的神情卻像在說:“活著就有可能。”
這一生從皇宮到工廠、從戰俘營到翻譯席,曲折得像一部小說。可在潤麒眼里,任何位置都只是位置,本領用對了地方才算價值。五十歲那年重獲新生,他沒感慨命運多舛,只一笑置之:干事去。
有人后來問:“如果沒那封調令,你會后悔嗎?”假若他在,八成會搖頭:“我會繼續擰螺絲,沒什么好后悔的。”言語尋常,卻透著一種篤定——那是半個世紀風雨里淬出的底氣,也是那個時代最珍貴的精神注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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