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烏鎮(zhèn)三個月后，我背著母親的旅游手冊來到大理。蒼山的雪水順著溪流匯入洱海，像無數(shù)條銀色的綢帶，纏繞著這座被稱作 “風(fēng)花雪月” 的城市。客棧老板見我總對著湖面發(fā)呆，說：“去環(huán)海西路走走吧，那里的老漁民最懂洱海的脾氣。”

租了輛電動車沿湖而行，七月的陽光曬得柏油路發(fā)燙。路過喜洲古鎮(zhèn)時，白族民居的飛檐在藍(lán)天下劃出優(yōu)美的弧線，墻角的三角梅開得如火如荼。想起母親曾在手冊上圈出這里的粑粑，說要嘗嘗玫瑰餡的甜香。我買了兩個，熱氣騰騰的粑粑捏在手里，卻怎么也咽不下去 —— 去年此時，她還能一口氣吃掉兩個，邊吃邊說：“等病好了，咱們?nèi)ゴ罄碜∩弦粋€月。”

環(huán)海西路的盡頭，老楊正坐在漁船上補網(wǎng)。他的草帽邊緣磨出了毛邊，黝黑的脊背被曬得發(fā)亮，手里的梭子在網(wǎng)眼間穿梭，像只靈巧的魚。“這網(wǎng)用了五年，補了不下二十次。” 他指著網(wǎng)面上的補丁，“就像人身上的疤，看著不好看，卻都是過日子的印記。” 我?guī)退褲O網(wǎng)拖上岸，海水的腥氣里混著水草的清香，遠(yuǎn)處的蒼山雪在陽光下閃爍，像撒在藍(lán)絲絨上的碎鉆。

老楊說他守著洱海一輩子，見證了太多變遷。“九十年代時，這里的魚多得能跳上船，后來網(wǎng)箱養(yǎng)殖多了，水質(zhì)越來越差。” 他劃著船帶我去看海菜花，那些潔白的花朵浮在水面上，根須卻深深扎在湖底，“這花嬌貴得很，水不干凈就活不了。這幾年政府整治洱海，它們才又冒出來。” 船槳攪碎了水面的倒影，蒼山的輪廓在漣漪里搖晃，像一幅流動的水墨畫。

住在雙廊古鎮(zhèn)的那晚，下起了雷陣雨。雨點敲打著客棧的玻璃天窗，噼啪作響。隔壁房間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聲，我披著外套走過去，見一個穿白裙子的姑娘正對著手機屏幕流淚。她的行李箱敞著，里面露出一張婚紗照，照片上的男人笑得燦爛。“明天本該是我的婚禮。” 她抹了把眼淚，聲音哽咽，“他半個月前說，不愛了。”

我遞給她一包從烏鎮(zhèn)帶來的定勝糕，阿婆的話忽然在耳邊響起：“甜的能壓苦。” 姑娘咬了一口，眼淚掉在糕上：“我攢了半年工資，就是想在洱海邊拍婚紗照。” 她指著窗外的雨簾，“現(xiàn)在好了，什么都沒了。” 我想起母親化療時掉眼淚的樣子，她總說：“哭解決不了問題，眼淚流干了，還得笑著往前走。”

第二天清晨，雨過天晴。白裙子姑娘約我去看日出，我們坐在玉幾島的礁石上，看著朝陽從海東升起，把湖面染成一片金紅。“你看那太陽，” 她忽然說，“不管昨天有多少烏云，今天照樣會升起來。” 她從包里拿出畫筆，在速寫本上勾勒著洱海的輪廓，“我學(xué)了五年美術(shù)，本來想婚后當(dāng)全職太太，現(xiàn)在看來，該重新拿起畫筆了。” 風(fēng)拂起她的長發(fā)，遮住了眼角的淚痕，卻遮不住眼里重新燃起的光。

在挖色鎮(zhèn)遇到李叔時，他正背著相機在海邊拍攝候鳥。他的右腿有些不便，走路一瘸一拐，卻能在候鳥飛起的瞬間迅速按下快門。“十年前在工地上摔斷的腿，” 他指著膝蓋上的疤痕，“躺了半年，以為這輩子完了，沒想到迷上了攝影，現(xiàn)在倒成了半個專家。” 他的相機里存著上千張洱海的照片，有朝霞中的漁船，有月光下的歸鳥，還有風(fēng)雪中的燈塔。“你看這燈塔，” 他翻出一張照片，“不管風(fēng)浪多大，它都亮著，總有船需要它指引方向。”

離開大理前，老楊邀我去他家吃酸辣魚。白族嫂子做的魚，酸得恰到好處，辣得直冒汗。飯桌上，老楊的孫子拿著平板電腦看動畫片，屏幕里的卡通人物在海底探險。“這孩子生在海邊，卻怕水。” 老楊笑著說，“我?guī)麃矶＿呑×巳齻€月，現(xiàn)在敢光著腳丫踩浪花了。” 小家伙突然舉起手里的貝殼：“叔叔，這個送給你，媽媽說貝殼能聽到大海的聲音。”

坐在返程的火車上，我摩挲著掌心的貝殼。洱海的浪聲仿佛就在耳邊，老楊補網(wǎng)的身影、白裙子姑娘的畫筆、李叔鏡頭里的燈塔，都在眼前一一閃過。母親的旅游手冊里，夾著從洱海撿的鵝卵石，石面上的紋路像極了她眼角的皺紋。忽然明白，她讓我?guī)е脑竿眯校皇菫榱擞涀”瘋菫榱嗽谏剿g學(xué)會和解 —— 與失去和解，與孤獨和解，與不完美的生活和解。

火車駛過瀾滄江大橋時，夕陽正沉入遠(yuǎn)山。金色的余暉灑在江面上，波光粼粼。我打開手機，給白裙子姑娘發(fā)了條信息：“我看到瀾滄江了，像一條金色的帶子。” 她很快回復(fù)：“我在畫室畫洱海的日出，等畫好了，送你一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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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風(fēng)景漸漸模糊，我卻在心里清晰地看到，母親站在洱海邊，對著我微笑。她的身后，蒼山雪閃耀，洱海月皎潔，無數(shù)朵海菜花在水面綻放，像星星落在人間。我知道，無論走多遠(yuǎn)，那些愛過的、痛過的、感動過的瞬間，都會像洱海的月光，照亮我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