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噼啪敲打著玻璃,像無數焦躁的手指在叩問。我盯著書桌上堆積如山的考研資料,每一本都像一塊沉甸甸的巨石壓在心上。離考試只剩三個月,可那些政治理論條文依然像糾纏的亂麻,英語單詞背了又忘,數學公式在眼前跳著混亂的舞步。那無數個挑燈鏖戰的深夜,咖啡因也驅不散的濃重倦意里,我常常絕望地想:這重重疊疊的知識壁壘,這望不到頭的備考長路,真能越過去嗎? 萬重山巒,橫亙眼前,沉甸甸的,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
備考的日子像一場沒有硝煙卻耗盡心力的拉鋸戰。我把自己釘在書桌前,晨光熹微時掙扎爬起,夜深人靜時仍在與昏沉的意識搏斗。宿舍的臺燈成了我忠誠的夜伴,映照著布滿血絲的雙眼和筆下沙沙作響的焦慮。我見過城市凌晨四點最深的夜色,也聽過食堂最早一籠包子出屜的聲響。可??季砩洗萄鄣姆謹?,如同冰冷嘲諷的耳光,一次次提醒我:山,依舊那么高,路,依舊那么陡。
最煎熬的時刻在隆冬。一場重感冒毫無征兆地襲來,高燒伴著劇烈的咳嗽,像要把五臟六腑都震碎。我裹著厚厚的被子縮在宿舍床上,看著室友們精神抖擻地出門自習,書桌上攤開的復習計劃被窗縫透進的冷風吹得嘩嘩作響。那一刻,巨大的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吞沒?!八懔?,放棄吧……這山,太高了?!?一個微弱卻清晰的聲音在心底響起。我甚至顫抖著拿起手機,想給家里打電話,說自己撐不下去了。然而,指腹懸在撥號鍵上,終究沒有按下去。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下,一只孤鳥正奮力拍打著翅膀,逆著寒風,倔強地朝著某個方向飛去。
那晚我燒得昏昏沉沉,半夢半醒間,仿佛看到自己駕著一葉小舟,在漆黑如墨的江水中艱難溯流。兩岸是望不到頂的、連綿不絕的懸崖峭壁,嶙峋猙獰,投下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陰影。水流湍急,漩渦暗藏,小舟被無形的巨手推搡著,似乎隨時會傾覆。每一道浪頭打來,都像是命運的一次獰笑;每一座迎面壓來的山影,都像是宣告著努力徒勞的終局。 我奮力劃槳,雙臂酸麻,冰冷的江水浸透衣衫,絕望如影隨形。不知掙扎了多久,精疲力竭之際,一個巨大的漩渦猛地將小舟吞噬……
我驚喘著從噩夢中掙扎醒來,冷汗浸透了額發。窗外,依舊是沉沉的夜。然而,夢里的窒息感卻奇異地消散了。那吞噬一切的黑洞,并未將我終結,反而像一次徹底的洗禮。 心頭那片盤踞已久的、名為“恐懼”的厚重烏云,仿佛被這噩夢撕開了一道縫隙。既然最壞的不過是沉沒,而此刻我依然在呼吸,那還有什么可懼?天微亮時,我掙扎著爬起來,吞下藥片,用冷水狠狠搓了把臉。當筆尖再次劃過稿紙,沙沙聲竟帶上了一種奇異的平靜與篤定。我不再焦灼地眺望那似乎永無盡頭的萬重山影,只是低下頭,專注地、一槳一槳地劃著今日之“舟”。
日子在筆尖和書頁的摩擦聲中悄然滑過。當真正坐進考場,展開試卷的那一刻,世界出奇地安靜下來。那些曾如天書般的符號,那些令人頭疼的邏輯鏈,竟在筆端清晰流暢地鋪陳開來。原來不知不覺間,那些翻爛的書頁、寫空的筆芯、凌晨的燈火,早已在靈魂深處,悄然筑起了一道堅實的堤岸。 曾經覺得高不可攀的山峰,已在日夜兼程的跋涉中被踩在了腳下,只是埋頭趕路的我,未曾察覺。
查分那天,手指懸在鼠標上許久,遲遲不敢點下。當那個遠超預期的數字終于跳入眼簾時,沒有預想中的狂喜尖叫,反而是一股巨大的、近乎失語的平靜與恍惚席卷了我。就像那場驚心動魄的航行之后,當陽光終于穿透厚重的云層,灑在驟然開闊平靜的江面上,舟中人回首望去,才驚覺——身后那曾令人絕望的萬重險峰,已在無聲無息間被甩在了遙遠的身后。 原來那些以為永遠翻不過的山,那些以為熬不過的坎,就在這一槳復一槳、一步接一步的堅持里,被一寸寸丈量,一寸寸跨越。
人生逆旅,我們常常自覺是那頂風溯流的孤舟,被無邊無際的“萬重山”壓迫得喘不過氣。那些學業的重壓、事業的瓶頸、生活的驟雨、病痛的突襲……哪一座不是橫在眼前的巍峨高山?我們咬緊牙關,繃緊神經,在驚濤駭浪中奮力劃槳,眼睛死死盯著前方那似乎永不可及的峰巒,滿心滿眼都是它的陡峭與龐大,焦慮和絕望如影隨形。
然而,生命的奇妙之處往往在于頓悟的延遲。 當我們終于能暫時停下手中緊握的槳,直起酸痛的腰背,帶著一絲疲憊回望來路時,一種巨大的釋然與驚嘆會猝不及防地擊中內心——那曾經令人窒息的驚濤駭浪呢?那仿佛永遠無法逾越的險峻群峰呢?它們竟已在身后!水面不知何時已變得開闊平靜,只剩下遠山淡淡的輪廓,在暮靄或晨曦中沉默。原來,輕舟已過萬重山。 重要的不是山被夷為平地,而是你已悄然穿越了它,并在穿越中鍛造了足以應對下一段航程的筋骨與氣度。
原來,最磅礴的力量,并非瞬間移山填海的神跡,而是蘊藏在日復一日看似微小的堅持里。它是在每一個想要放棄的瞬間,又多堅持了一秒;是在每一次被浪頭打翻后,又掙扎著爬回小舟;是在看不到盡頭的黑暗中,依然相信前方有光,并摸索著向前劃動一槳。正是這無數個“一秒”、“一次”、“一槳”,匯聚成一股沉默而堅韌的洪流,不動聲色地,托著你的輕舟穿過了命運的峽谷。
所以,當生活的萬重山再次橫亙眼前,不必被它瞬間的巍峨攝住心神。低下頭,握緊你的槳。 專注于當下這一寸的航行,這一分的努力。信任時間,信任那持續向前的力量。終有一天,當你于某個不經意的時刻驀然回首,會驚覺身后山影已遠,江天遼闊。那份豁然開朗的領悟,那份穿越風浪后的平靜與豐饒,便是生命贈予勇毅航行者最深沉的回響:原來輕舟已過萬重山。重要的山,都在心里;真正的過,是靈魂的抵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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