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廣成子
萬歷援朝之戰中,流落明朝的朝鮮士人魯認享受超國民待遇同時,一面領教了明朝官僚制的威力,一面也體驗了士人對其極端言論的寬容。這是一個系列故事文章,因為作者創作時間間隔較長,是斷開推送的,推薦沒讀過前文的朋友讀完下面專題里的鏈接再讀本文,閱讀體驗會非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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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鮮官員明朝游記專題
朝鮮人體驗了明朝官僚的威力
從萬歷二十七年(1599年)四月十一日起,魯認一行人在福州開始了漫長的等待。期間,奇孝淳等人多次來問何日可以啟程,魯認心下不安,便寫下一篇文章進呈軍門金學曾,表達了歸心似箭的意愿。
金學曾表示天朝柔遠自有規矩,需要走若干程序,你們不要急,且安心在此休養。說罷取出一兩銀子,打發他們拿去買酒解愁。魯認不得已告退。
看來歸期不定,魯認的心情漸漸焦躁起來,開始頻頻夢見死去的父母兄弟。四月十六日,他在受邀參加秀才洪汝訥兄弟的宴會上,被同席的客人詢問為何素衣蔬食,當下不耐煩地表示在為父母守孝。不料那位客人有點不識相,竟勸他特殊情況不必執著虛禮,保重身體要緊。
這一下可精準踩中了魯認的雷點,他當即筆答:“我們朝鮮人嚴格遵守朱晦庵家禮,即便庶民也不例外,雖在顛沛流離之際,豈可毀禮以從夷狄之風!”同席之人紛紛贊嘆:“誰說朝鮮人是藩夷,守法知禮到了如此地步。”這本是褒揚之語,不料在魯認聽來卻分外刺耳,奮筆書示:
昔小連大連善居喪,乃是東夷之人。惟足下,莫謂秦無人也。武王封箕子于朝鮮,而教民以八政之時,則貴邦七閩未蒙王化,莫知五倫。自唐以后,始聞常袞布政之化。惟前賢,細思歷代。勿以我國。比之于蠢蠢也。
簡單翻譯一下:我們朝鮮早在周朝初年就由箕子親自教化,那時候你們福建省還在出于茹毛飲血的階段,直到唐代才漸漸接受王化。請你們別拿我國比作蠢爾蠻夷!
平心而論,洪汝訥等人并無冒犯之意,純屬習慣性以天朝上邦自居,魯認的民族自尊心爆發得顯然不是地方,尤其是將八閩之地比作開化不久的蠻夷之邦,實屬無禮之至。好在同席之人對其境遇頗為同情,并未與之爭論,否則場面可就不好收拾了。
后面幾日間,福州大雨,魯認獨坐書齋翻閱《左傳》,幻想自己能像齊桓公一樣不忘在莒,日后歸國領兵征倭復仇。但一名坐營司的衙客給他帶來了金學曾將要辭職的消息,令其內心產生一絲不祥的預感。
果然,四月二十日,楊洪震給他帶來了壞消息:福建道監察御史參劾金學曾搗巢日本的計劃靡費錢糧,雙方正在交章往復爭辯,看來暫時沒空管你的事了,否則兵部早就該發下火牌護送你等啟程。魯認一聽如墮冰窖,不覺淚下悲嘆。楊洪震表示先別忙著哭,監察御史還不知道爾等的苦衷,你且盡全力再寫一篇文章呈上,想來他老人家定會代你陳奏朝廷。
于是魯認打起十二分精神,使出生平所學,一晝夜間寫下一篇駢四儷六的華麗文章。文中自比牧北海的蘇武、哭秦庭的申包胥,擊狂賊的段秀實、嘔碧血的杜宇王,可謂情懇意切,一字一淚。于翌日早晨親自拜謁監察御史衙門,呈遞到監察御史王繼文的案前。
王御史閱后嘆美不已,當下筆示:“你叩叫天閽的壯志令人欽佩,我當與布政使朱大人商議,不日安排你等啟程,且安心等待。”魯認叩頭道謝,又趁熱打鐵寫了一大段陳情文字,表示希望速速歸國掩埋父母的遺骸。王御史筆示:“你全家的冤慘我已經知道了,凡有人心者誰不矜憫。但天朝懷柔外藩自有規例,我也不便違反流程,你還是回去安心等待吧。”
后面又是漫長的等待時間,魯認心中煩悶,便在衙客的陪同下出城閑游,登上城外的平遠臺,又拜謁了戚繼光的祠堂,一時感慨良多,賦詩寫懷。不料過了三天,監察御史衙門那邊還是音訊全無,只得又找楊洪震打聽。
楊洪震分析,大概是王御史事后聽說你是由軍門派去日本的差官私自帶回大明的,他所彈劾的正是金軍門靡費錢糧之事,想必因此變卦不肯護送了。不如你再寫一篇文章呈給布政使朱大人試試?
此時此刻魯認大概一腦門子黑線:又來了,您別是擱這兒忽悠我寫文章吧……
躺平兩天之后,御史衙門那邊仍然全無音信,魯認只能強打精神再寫著新篇。這一回他也無心再搞什么駢四儷六了,而是在文中直接哀叫:大人們別是認為我們朝鮮人是外夷蠢物不屑護送吧?我國可是箕圣親自教化的小中華啊!我在日本打探到了重要情報想要上叩天閽啊!早年間大明進士劉應麒、東陽行商八十余人漂流到朝鮮,我國都以禮款待護送,之前又有李源清漂流之事可以作證。堂堂中華天朝,護送我一介書生到底有什么困難的呢?求求大人發發慈悲送我回國吧!
翌日,這篇語氣激烈的新文章被呈送到左布政使朱運昌的案前。朱運昌閱后筆示:“真不是我不想送,但現在軍門(金學曾)上表辭職不履職,監察御史(王繼文)又將被撤職走人。何況今日福建一帶雨水連綿路不好走,等到初秋水落之時一定護送,你就不必頻頻催問了。”
不料魯認骨子里的軸勁發作,居然回嗆了一句:“監察御史堂堂鐵面之威,難道一直在忽悠我嗎?要不然朱大人您行行好直接批準我上路行嗎?” 朱運昌筆答:“這本來都是軍門所管的事,你又是他的差官帶回來的,現在他正因為日本的事被彈劾,我又豈能越俎代庖代他處置?”
魯認一看當場眼淚就下來了:你們天朝辦點事兒咋就這么復雜呢……朱運昌于心不忍,出言安慰:“就算我肯批準你走,但現在閩浙一帶雨季也很難馳騁,橫豎現在離秋初也不遠了,你就安心再等等唄。”
為了幫助魯認排遣煩郁之氣,楊洪震命令衙客陳楠等人陪同他去城外參觀端陽龍舟競渡,于是就有了文章開篇時的情境。然而龍舟與粽子帶來的新奇仍無法改善魯認糟糕的心境,數日后又借著一個僧人的由頭爆發出來。
五月初四,魯認聽說有一位老僧來拜謁坐營衙門,于是出來瞧熱鬧。他發現楊洪震竟然以堂堂坐營總兵之尊,與這位老僧對座抗禮,看起來尊崇有加,便筆問衙客這位是何方神圣?衙客筆答:“這是烏石山正覺庵的老僧。”魯認再問:“莫非是能辟谷絕粒的得道高僧?” 衙客笑答:“豈能辟谷,只不過是擅長鑄造佛像罷了。”
翌日,魯認筆問楊洪震:“聽說昨日那位老僧不過是個惑眾之輩,您為什么非但不羞辱他,還待之以禮,請問是何道理?” 楊洪震被他問得一時摸不著頭腦,反問:“貴國難道沒有僧人么?” 魯認筆答:“自然是有的,但我國僧人只如過街老鼠,不敢公然肆行城市,形同卑賤乞丐。遇到武士或者官人,則恐懼伏地,一旦稍有不恭,便會被奴仆捆起來往死里抽。所以異端之說(佛教)一蹶不振。”看楊洪震將信將疑,他又講了一個聳人聽聞的故事:
中古有一道僧,挺出京山。其名寶祐,能文章通佛經,畿民多惑焉。儒林抗章九重,明其罪狀,充軍于濟州絕島。知府日日酷杖,旬日之內即死。故自此異端之徒,摧挫自戢,而億萬蒼生,只游于名敎五倫中矣。
根據魯認的講述,朝鮮有個叫寶祐的得道高僧,被儒生以誆惑民眾為由群起告發,被無辜杖斃于濟州島。正因此等霹靂手段,高麗時代的崇佛思潮被狠狠壓制,堂堂儒教才得以發揚光大。
他進而一鼓作氣反問:“堂堂中華乃圣人之淵藪,禮義之根本,那些不可理喻的異端僧徒居然囂張到如此地步,敢問究竟是何道理?”面對魯認如此激進的皈依者狂熱,楊洪震一時無語,只好拿梁武帝以來積習難改為由敷衍,再恭維幾句貴國文獻之稱不虛,好歹結束了這場無厘頭的宗教辯論。
一連數日大雨,魯認只得在屋內閑居,吟詩消遣。五月初九日,一位相熟的衙客來報信:“軍門(金學曾)已經復出坐衙,省里的高官明日都會去衙門參謁,你如果想催促行程,可以再做一篇文章呈上去。”
本著有棗沒棗打一桿子的心態,魯認又提筆寫了一篇短文。這次他一收此前的鋒芒,先為前文的魯莽言辭道歉,并解釋頻繁催促的原因是擔心冬季積雪難行,懇求諸位大人垂憐,早日放行。
翌日,魯認再度揣著新寫的文章拜謁軍門衙門,畢恭畢敬地獻上。經過眾位高官一輪傳閱,照例又是“皆見而嘆之”,卻依然沒有人給他一個明確答復。眼看又白忙活一場,一位須發花白的老者出門叫住了他,筆示道:“此文情甚憐惻。你在門口等一下,我替你進去問問金軍門,一定給你個明白答復。”魯認稱謝不已,寫字詢問一旁的儒生這位老先生是誰?儒生筆答:“這位是福建右布政使徐即登大人,大儒李見羅先生的門人,乃是當代第一道學宗師。”
良久,徐即登從衙門內出來,傳達了金軍門的答復:“現在正值仲夏雨水綿長,為了安全期間不宜護送,待到初秋清爽之日,則一騎飛騶,萬里數旬,絕不食言。”魯認唯唯諾諾,再三拜謝退下。
按照明朝的官場規矩,魯認斫下二分銀子賞給徐即登的家丁,又斫下二分買來美酒和荔枝款待衙客們。其中一位衙客提醒:“這位徐宗師眼光很高,今日贈書賜銀,只因看中你的文章,按照禮節,你明天應該親自登門道謝。”魯認大受激勵,決定當晚再寫一篇文章,用文人的方式來感謝徐宗師的知遇之恩。
此時魯認不會想到,正是這篇文章獲得了徐即登的格外青睞,竟為他開啟了一段在大明留學的短暫生涯。
朝鮮人排佛比明朝人更極端
五月十二日,魯認來到布政使衙門,托門子將昨夜新作的文章進呈給徐、朱二位布政使。二人看后嘉嘆不已,徐即登當即對門子吩咐了幾句話。
片刻后,門子出來傳達了徐即登的吩咐:“老爺命我帶你去兩賢祠,從今天起就留在館中與秀才們一同參講,一邊修學一邊等待啟程日期。”看到魯認詫異不已,門子笑著表示:“這城中秀才雖然很多,有資格進書院參講的寥寥無幾,你以一介藩邦之人能有此等際遇,還說命數不貴重嗎?”
根據文獻記載,福州兩賢祠原本是提督市舶衙門,萬歷十七年改建成祠堂,供奉市舶提舉羅倫與舒芬二位先賢。右布政使徐即登上任福建后大力創建書院,將兩賢祠設為儒學參講的場館。
此時陽明心學已在大江南北廣為流行,而福建作為朱子學的發源地卻在堅持理學的旗幟,形成了閩學。徐即登素來聽聞朝鮮同樣也在堅守朱子、排斥陸王,看到魯認的呈文之后,便決定讓他進入兩賢祠與秀才們一同研修閩學。
魯認跟隨門子來到兩賢祠,一路穿過巍峨門庭,來到明道堂前。一位年長的主講學者帶著二十多名秀才出來迎接。經過一番揖讓進退,雙方在堂中分主客坐定。看完介紹書信后,主講學者亮明身份:倪士和,字德美,武夷山紫陽書院講學儒士,徐即登的門人。其余秀才的名字是謝兆申、陳儀、蕭應陽、王綏皋、洪汝訥、洪汝讓等。魯認一一上前見禮。
所謂止修之學,乃是豐城大儒見羅先生李材根據陽明心學的“致良知”學說創建的新學派。其理論脫胎于心學,溯源于孔孟,而歸于朱熹修身八條之說,認為“止為主意,修為功夫”,至善為目標,蔚然獨成一派,在晚明的東南沿海風靡一時。福建右布政使徐即登即是李材的門人。
而在當時的朝鮮半島,源自中國南宋的朱子學一家獨大,成為官方獨尊的顯學。二百年間涌現出如退溪李滉等多名理學大師,無論士人百姓,皆以性理之學為圭臬。根據《宣祖大王實錄》,萬歷朝鮮戰爭期間,明朝官員袁黃、劉黃裳等人曾嘗試在朝鮮推廣陽明心學,卻被朝鮮君臣竭力抵制,甚至不惜開罪宗主國也要嚴辭拒絕:朱子無間然。
當夜魯認便在祠中留宿。第二天清晨,他便整理衣冠,興致勃勃地來到明道堂準備問道。不料眾秀才今日卻無心參講,令人遞來一張紙條詢問:愿聞貴國風教及婚喪祭等禮。
這一個月來魯認被人問了無數次類似的問題,早已不勝其煩,但又不好拂了眾人之意,只好寫下一行字概括:風教只依箕圣八政之教,而婚喪一遵晦庵家禮。
字條遍閱眾人,有一名秀才面露微笑,起身走入書庫,取回一冊《大明一統志》,將書翻到其中《四夷風土記》中的朝鮮部分,遞到魯認手上。魯認不看還好,一看之下當場汗毛倒豎,只見書上寫的是:
朝鮮人。父母死則壑葬水葬瓦葬,而崇佛喜巫。戶外脫履常坐地上。白晝市井,男女攜手并行,善誘,使酒。
從前文可知,魯認的脾氣相當不好,更兼民族自尊心強烈。這段歧視性的文字立時激活了其戰斗形態。他一把奪過筆來,唰唰唰寫下了一大段辯誣文字:
此所謂盡信書不如無書。此一統志,則太古之古史,泛修外國之事也。我國雖曰藩邦,檀君與堯并立,而與中國肩比內附。故武王特封箕圣,衣冠文物禮樂法度,一遵華制,而吾道東者久矣。秦屬遼東,漢封郡縣,自晉時各分疆域,自爲聲教,然恭修職分,事大以誠,與諸夏無異。
開頭闡明結論:《大明一統志》的相關記載凈扯犢子!然后列舉朝鮮的悠久歷史,什么檀君開國啦、箕子教化啦,甭管有的沒的好一通輸出,只為證明我們可不是蠻夷,從物質到文化都“一遵華制”,與華夏無異。
看秀才們將信將疑,魯認居然列舉高麗世子入元大都為人質的舊例,還特別強調恭愍王曾經迎娶元朝公主,乃是帝室貴戚。全不顧明朝和元朝的矛盾,屬于用前朝的劍斬本朝的官,十分無厘頭。
為了證明朝鮮與華夏文脈相通,魯認列舉出崔致遠、薛聰、鄭可信、李穡、崔沖、鄭夢周這些曾經來過中國交流的本國文士,進而將朝鮮的科舉、教育和喪禮制度大加夸耀一通,洋洋灑灑數百言,最后得出結論:我們朝鮮的三綱五倫足可標榜三代之上,因此被世人稱為小中華。
眾秀才傳閱一遍,還是似信似不信。魯認一瞧口說無憑,決定以身舉證,當即指著身上多日不換的喪服,連寫帶比劃地表示:
況三年之喪,無貴賤一也。雖奴賤之人,父母之喪非獨不用酒肉。至于居廬哭泣,啜粥三年,柴毀自盡者亦有之……鄙雖以流離顚沛之際尚不失喪禮,況平居無事之人乎。
今此一統之筆,豈非疏漏而冤枉哉。不佞當回國之日,特達朝廷,然后因轉報天朝,必欲改正一統之志也。
魯認憤然指責《大明一統志》里對朝鮮的記載充滿歧視,等自己回到故國,一定上奏國王,請求上疏朝廷修正書中的誣枉之辭。
看到魯認這副凜然決然的姿態,眾秀才自覺失禮,紛紛出言安撫:貴國文獻之稱果然不虛,尤其是晦庵家禮,就連我們大明也只有大江以南才用,貴國居然不分貴賤全都遵守,真不愧是小中華啊!
就這樣,魯認留學生涯的第一天以一場火藥味十足的辯誣結束了。他似乎頗為此事自豪,不惜篇幅把全過程記在了《錦溪日記》中。這場小插曲在日后受到了朝鮮士林的追捧,認定他在天朝為朝鮮挽回了國家尊嚴,堪稱豪杰壯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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