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照片講述:
一個女兵的西藏人生
桑新華
上篇:
小序:欣聞電視連續劇《一路繁花》立項,我即刻轉告伯母李國柱,還沉浸在老伴離去悲痛中的她,難得流露出微微的笑容,示意我抽出書櫥里的《一個女兵的西藏人生》放在她的面前,雙手輕輕撫摸著,聽她曾給我講述的進藏、在哪兒工作生活的往事,縈繞于我的腦際……
李國柱一生的履歷中,最重要的也是最令人敬佩的是:她系首批進軍西藏的女兵。她1949年參軍,1950年軍政大學畢業后從戎進藏,在那里工作了23年。她雖然出身貧寒,童年屢經戰亂,由于從小讀書,有學養的滋潤,又個頭高挑,儀表端莊大方,而雪域高原的風雨將她淬礪成了一朵英雄的木棉花。這里邊即飽含著她矢志不渝的理想與責任,也不排除不久后她成為“首長夫人”的因素。
對于這段姻緣,有的人不太看好,覺得男方是軍政要員,處事理智冷靜堅毅,女方系涉世尚淺未曾淬火的學生,雙方存在差異具有變數;再就是會不會成為首長身邊的負擔。李國柱聽到后莞爾一笑,說:我是被他的人格魅力所吸引。"我如果愛你,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這一晃,他們不離不棄、相親相依的走過了近七十個年頭?;厥走@樣兩棵屹立在雪域高原上的大樹:"你有你的銅枝鐵干,像刀,像劍,也像戟;我有我紅碩的花朵,像沉重的嘆息,又像英勇的火炬。 "(注)多象一幅筆力勁拔的油畫,更象一首氣韻恢宏的邊塞詩。2008年,他們走進了“首屆華夏盛世金婚大典”的殿堂,從國家部委領導同志手中接受了"百對金婚老人"的榮譽證書,這其中的人生百味恐怕常人難以體會,其含金量更是當下動輒分手的情男怨女們怎么也掂量不出來的。
人們常常以為“首長夫人”,總歸茶來伸手飯來張口、衣食無憂、幸運而幸福的一類,而伯母工作在我國最原生態最艱苦的特殊地區,身處剛剛解放亂象叢生的特殊年代,肩負著解放和建設雙重任務,特別是漢族官兵與藏族人民的溝通,藏族人民對漢族干部的認同接受,需要破冰,需要耐心,需要時日,更直接的是從自己和戰友們的形象、言談舉止開始。她清楚這些,于是把自己的言行與所從事的事業,所扮演的角色緊密相連,事事帶頭,處處嚴格要求,總是以犧牲奉獻為榮,以吃苦耐勞為樂。她一個如花似玉的年青姑娘,用自己生命的極限去挑戰高原生存的極限。她同所有進藏的士兵一樣,背著背包,徒步跋涉兩三千公里到達西藏各國防要地,飽嘗了高寒缺氧,忍饑受凍的滋味;她參加了昌都戰役,負重急行軍時,曾赤腳一天趟過13道冰河,斷糧時曾啃過半生不熟的死牦牛肉;在修建康藏公路建設中,她和男同志一樣,在海拔4800米路段,干著挖、挑、擔、扛的重體力活。
剛解放的西藏形勢嚴峻而復雜,統戰工作、宣傳引導基層群眾和培訓積極分子顯得尤其重要。國柱伯母正好先后負責做社會和統戰工作。她感覺到和藏族人民便于溝通的前提是熟悉藏語,于是,她下氣力攻克藏語關,成為首批能說一口流利藏語的“通司切嘎”(半個翻譯)。同時學會了騎馬。 此后,她經常參加地委的工作組,下鄉宣傳中心工作,發放農貸、蹲點,并走家串戶,誠懇耐心地做思想工作;1959年7月,為了為民主改革培養骨干力量,江孜地委創辦政訓班,培訓基層干部和積極分子,伯母一個人擔任教員,培訓了15期2000多人。其中許多學員后來成為各級各層的領導干部。再后來,為了穩定群眾情緒、防止人員外流和發展當地生產,她帶領工作組到地處邊境的亞東縣嘎林崗鄉蹲點一年零兩個月,繁重的工作艱苦的環境,使她患上了當地人常有的粗脖子病和肺結核,還有缺氧性的肝腫大九公分??。一個女性,在那么艱險而復雜的邊境地區,堅持工作那么長時間,在全西藏也是少有的。這一切一切正吻合了她作為樹的形象與丈夫并肩站立的誓言,與常人想象的“首長夫人”的優裕相距甚遠甚遠。
為人妻任誰都得面對生兒育女。伯母于1953年和54年在海拔4010米的江孜分別生下了兩個女兒,由于產前缺乏營養,孩子生下來臉瘦得不像樣子,二女兒頭骨上留下一條大大的缺縫,至今不能瘉合。兩個孩子都在10個月大小的時候患上高原性心臟病,其中一個做了心臟大手術,取掉兩根肋骨,不得不托人把孩子送往地處四川的西藏保育院。一歲兩歲的孩子離開媽媽的懷抱,開始過半軍事化的生活。有的孩子撿到帶字的紙片,便反復地念叨:媽媽來信了,媽媽來信了!讓女老師們聽得忍不住掩面而泣。孩子們耳邊聽得多的是“叔叔”“阿姨”“老師”的稱謂,對“爸爸”“媽媽”很生疏。孩子大一些,老師教他們給父母寫信,孩子寫來的幾行字是媽媽眼中最寶貴的“圣經”,天天拿著看,無法控制地任由淚水打濕小小的信箋。伯母平靜地敘說著這一切,不斷地出現 “孩子沒有享受到家庭的溫暖”,“我們未盡到做父母的責任”一類的心靈呼喊,顯而易見,她內心深處經受著多大的磨難,欠疚的感情潮水撞擊著一個母親最敏感的神經,難以排遣。
她第一次到四川學校看望孩子是在母女分別四年以后,孩子不認她,傷心地哭喊著:“你不是我媽媽”。經老師說服后認了,但仍然不會喊、不去喊“媽媽”,使本來就難受的媽媽更加難以承受。相見難,別亦難,大人尚且如此,何況和久別的孩子乍見驟分,難舍難離,想抱抱親親孩子,沒想到孩子不解地問:“你為什么愛哭”? “我們就不愛哭!”一下子推開了媽媽……第二次再去看孩子是又隔了6年后的1962年。其間老師們議論:這學生的家長為什么這么久不來看孩子……這怎能說不是人間生離的一幕人倫慘劇。伯母奉獻給她所鐘情的那片土地的,已經遠遠超出了一個母親的所有,她對于子女欠缺了最珍重最寶貴的東西——母愛,她用自己所承受的現實,詮釋出了所有老西藏們“獻了青春獻終身,獻了終身獻子孫”的沉重內涵。
與孩子由于久別而疏離的傷感還沒有退去,肺結核和粗脖子病又一次來襲,只得住院治療。就在這時,伯父從江孜專程趕到拉薩軍區總醫院來看望她。伯母看著一身軍裝的伯父覺得很反常:他那么忙怎么會專程過來呢,這是以前從沒有的事。細談后得知:伯父要參加對印邊境自衛反擊戰上前線了,在整個西藏,就他是調回參戰的地委書記兼軍分區政委。伯母一時楞住了,腦海里閃過的笫一個念頭:打仗就會有犧牲,此去吉兇未卜!做為軍人的妻子,只有服從和支持。于是她提出照張合影。其中的含義、份量是置身事外的人無法體味的。這張照片珍藏在她的影集中,更是珍藏在她的內心深處。此后的日子里總是提心吊膽,僅憑半月一張的《西藏日報》和廣播關注著前方的戰事。直到數月后伯父凱旋歸來,并赴北京受到毛澤東主席的接見,她的心才總算放下。
“做女人難,做高原的母親難,做參戰軍人的妻子更難”。伯母承受起了這些磨難,她把痛徹心腑的思子念夫之情,點點滴滴化作對這片土地和這片土地上的人民的熱愛和幫助,她在承受中脫穎,在轉化中變得堅強高大。此后,她更加堅定地踏實地走進一座座百姓的宅院,握起一雙雙牛糞浸泡過的粗糲大手,用融進自己母愛與情愛的精神去慰藉去溫暖藏族人民飽經滄桑的悲苦之心,交結了一批又一批上至高官、貴族與活佛、下至農奴與百姓的朋友。盡管她做的這一切,算不上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情,然而,她真誠的笑容,親和的舉止,春風化雨般地融入了那片佛山凈水,長久地留駐在了藏族人民的心靈里……
伯母他們無怨無悔地奉獻于那片雪域,那片雪域注定融入他們的生命里。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期,兩位老人已賦閑,這并不能割舍他們與西藏的未了情緣,陸續回藏12次。
(未完待續)
注:引用詩句來自舒婷的《致橡樹》
(作者注:本文插圖均來自李國柱伯母及她的著作)
作者簡介:
桑新華:1954年12月生,山東省肥城市人。中共黨員,大學學士。2002年任泰安市教育局局長黨委書記。期間兼任泰安高炮預備役政治部副主任。2015年退休。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第七屆作家大會代表。
作者:桑新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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