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以后，老李就一直住在奉賢，一人一狗相依為命，再不分離。

認識老李是在一個狗友群，大家平時也不見面，只是交流養狗的心得，發些狗狗的照片。老李的微信名叫“木匠老李”，題圖照片就是他和一條黑狗的合影。那條黑狗叫黑炭，是條土狗，除了牙齒是白的，渾身全都是黑的，憨厚中帶著一股凌厲的兇狠。老李似乎是一個人住在青浦的一套別墅里，院子很大，黑炭精力充沛，成日就在院子里折騰，爬樹捉鳥刨洞什么的。黑炭要是捉到了一只斑鳩或是一條大壁虎，老李會拍了照片上傳到群里，大家便快樂地議論一番。閑時老李坐在院子里喝茶，黑炭便安靜地趴在他腳邊打盹。黑炭的眼角總是糊著眼屎，老李看上去也是個邋遢的男人，一人一狗倒也不違和。

后來，覺得無聊，我就退群了。本來以為和群里的朋友再不相見，誰知山不轉水轉，竟應了那句人生何處不相逢的老話。

有次去浙江長興的農家樂游玩。在街上閑逛，迎面走來個頭發斑白的男人，我脫口而出叫了聲，老李。老李應了一聲，卻又露出茫然的神情。我在群里大部分時間是在潛水，他不認識我。我認出他，是因為見過他的照片，他有個鮮明的特征，左臉頰有顆大痦子，只是面容比照片上蒼老了不少。我說起當年那個狗友群，彼此便熟絡起來，互相搶著敬煙。我說，我那時候很羨慕你，住著那么大的別墅，養了條威風凜凜的黑狗。那條黑狗好像叫黑炭。他的臉色飄過一瞬陰沉，但馬上便平復下來，說，別墅不是我的。黑狗也不在了。說罷，老李長嘆了一口氣。我沒接腔，感覺到老李似乎想要傾訴什么。

我們坐在農貿市場旁的水泥石墩上，抽著煙，半晌無語。良久，老李講了他的故事。

老李退休那年，有人給他介紹了個活：別墅主人出國了，每個月付1500元，雇人照看別墅，打理庭院里的草木。老李當即一口應承。他住在彭浦那邊的老公房里，居處狹小逼仄，老妻脾氣還不好，老李正好借此躲個清靜。老李多少懂些園藝，把前后院打理得花紅葉茂，還辟出一塊地種上蔬果，自種自給。不久，有人送了條小狗給他，也就是那條黑炭。土狗也不挑剔，老李吃什么黑炭就吃什么，很聽話，很懂事。那幾年，是老李過得最舒心快樂的時光。要是日子就這樣一直推進下去，也就沒有后來那個令人蕩氣回腸的故事了。

幾年后，別墅的主人要回國了。要離開這里了，老李忽然間萬分不舍。老李不是舍不得這里逍遙悠閑的日子，他是苦出身，能屈能伸，他是舍不得黑炭。從剛滿月養到現在，成了一條雄壯機警的黑旋風，朝夕相伴，此中的情義可想而知。但家里那位悍妻，是不允許他把這條四十多斤的大狗帶回家的。幸好別墅區里有戶人家想養條狗，上門來看了，相中了黑炭。老李對黑炭說，給你找了個好人家，不用跟著我受苦了。黑炭似乎聽懂了，仰天長嚎了一聲。老李摸著黑炭的頭說，你要是能來找我，找到我家里來，我就收養你。他苦笑了一聲，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他曾經帶黑炭回過一次家，只是一次，黑炭是不可能認識路，找過來的。黑炭又長嚎了一聲。黑炭被牽走的時候，一路回頭，嗚嗚咽咽，似泣似訴。

回家后，老李又找了個活，在奉賢的農貿市場當看夜人，賺些小錢貼補家用。其間聽一個熟人說起，黑炭在新家呆了不到一個星期，就逃走了，就此音訊全無。老李為此情緒低迷了好一陣。

這天回市區，到家已近中午，卻見小區門口圍了很多人，就中的地上趴了一條黑狗。老李忽然想到了黑炭，但黑炭毛發油亮精神抖擻，哪像眼前這條流浪狗這般毛發打結萎靡不振。據說這條黑狗在小區門口已經徘徊好幾天了，保安驅趕它也不走，入夜時分還會時不時地低嚎幾聲。物業已經打算叫犬類收容所的人來抓走它了。看熱鬧的人里，有個懂行的男人說，別看這條黑狗相貌丑陋，卻是土狗里的名貴品種，叫五黑犬，渾身漆黑，連舌頭都是黑的，只有牙齒是白的，忠誠無比，一生只認一個主人。此時那條黑狗似乎聞到熟悉的氣味，轉頭看到了老李，糊滿眼屎的眼里頓時流出晶亮的眼淚，低嚎了一聲，嗚嗚咽咽，拖著條殘腿朝他走來。老李一下子感到膝軟，跪倒在地，一把摟著黑炭，禁不住淚流滿面。這條傻狗，這條骯臟不堪的傻狗，竟真的找他來了。這一年多，這條傻狗究竟經歷了什么，還斷了一條腿，竟然找來了。

那以后，老李就一直住在奉賢，一人一狗相依為命，再不分離。那個農貿市場附近，每個清晨和夜晚，都可以看到，一個衣著簡樸的老人，牽著一條渾身漆黑的瘸腿狗，慢騰騰地散步。人和狗都顯得愜意和滿足。直到前不久，黑炭真正離去了。老李說，這么多年，他是第一次離開上海，出來游玩散心。

我聽聞嘆息了好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