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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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典時代的好萊塢電影中,《雨中曲》一向被認為是最好的歌舞片。無數電影評介機構和媒體都曾把它納入有史以來最偉大一百部電影的行列。美國電影學會甚至在2007年將它列為電影史上排名第五的佳片。
《雨中曲》(1952)
而回到它深受歡迎的五六十年代,著名的法國新浪潮導演,同時也是美國電影迷的弗朗索瓦·特呂弗,曾經對《雨中曲》的兩位編劇表示,他和好友阿倫·雷乃最喜歡做的事之一就是去巴黎一家長期放映本片的小戲院反復觀看它,他也因此記得這部影片的每一格畫面。
似乎每個人都從這部華麗輕快的歌舞喜劇里找到了無盡的樂趣。不過,我們可能遺忘或者選擇性視而不見的是,在這些旋律優美的音樂和節奏輕快的舞步背后,影片文本框架下的人物關系和故事情節中,潛藏了怎樣一個強者為王贏家通吃的「美國夢」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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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雨中曲》的開頭,我們目睹了一場盛大的影片首映儀式。當主持人在萬眾矚目之下讓影片的男主人公著名電影明星唐·洛克伍德分享他的成功秘訣時,唐手握話筒對著鏡頭飽含深情地說:「尊嚴,永遠的尊嚴」。
接下來銀幕上出現了一系列閃回,我們目睹了唐如何由一個默默無聞的雜耍班小演員,通過搏命式的奮斗成為眾星捧月萬眾傾倒的好萊塢天皇巨星,而他在閃回結束后又以鏗鏘有力的語氣再次重復:「尊嚴,永遠的尊嚴」。
「尊嚴」在通常情況下,意味著無論身份地位財富榮譽如何,每個人都有他所不能磨滅的個體精神存在價值。但在唐一番回憶與現實的對比中,我們忽然意識到他口中的「尊嚴」涵義并非完全如此,它實際上特指從社會底層脫穎而出占據高位,由名不見經傳的無名小卒變為一呼百應的重量級焦點人物所擁有的特殊地位。
在好萊塢,它不僅僅意味著財富金錢和奢靡豪華的生活方式,更帶來了高人一等的優越感和將他人命運玩弄于鼓掌之上的權力。而普通人對于如是「尊嚴」的仰慕,混雜著缺失它所帶來的失敗屈辱,已經擁有它后為所欲為的成功放縱,構成了不顧一切要取得「人上人」式成功的美國夢精神實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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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雨中曲》中,對于此等名人「尊嚴」的崇拜,任其凌駕于個人價值之上的刻畫,滲透了幾乎從主干劇情到故事細節的每一個環節。
在影片開始不久,男主角唐為了躲避粉絲的瘋狂追逐,跳進了女主角凱茜的敞篷車,后者驚慌失措以為遇到了劫匪,直接把車開向了街邊的警察求救,但當警察認出唐的巨星身份時,凱茜卻立刻換了一副面孔,要主動把唐送到他的目的地。
在車上唐和凱茜就電影默片表演的價值有一番小小爭論。出于虛榮心,凱茜把自己稱作是一名可以出演莎士比亞和易卜生舞臺劇的演員。在她看來,高雅的舞臺劇比雜耍式的電影要有藝術價值的多。
但隨后在制片人辛普森的家里,凱茜被揭破身份原來是一名從紙殼大蛋糕里跳出來博眾人一笑的舞蹈秀女郎,而唐恰巧是觀看表演的座上客。
先前兩人對于表演藝術價值的爭論,立刻被雜耍舞蹈表演者和觀看者的高低不同地位所取代,凱茜在某種程度上成了嘴上清高,實際地位卑賤的笑柄。她惱羞成怒,不分青紅皂白地將一塊蛋糕扣在了唐的表演搭檔,倒霉的女明星林娜的腦袋上。
無獨有偶,緊接著在拍攝現場,唐自己也對雜耍式表演的意義產生了懷疑。這時唐的好朋友科思莫給他上演了一段動作夸張滑稽搞笑歌舞表演(《讓他們笑》),潛在傳達了一個本來他們都該認同的價值觀:表演本來就是一項娛樂藝術,終極目的是逗觀眾開懷大笑;他們之所以能成為巨星取得成功呼風喚雨,不就是完美地把生活喜劇化么?
科斯莫甚至露骨地唱道:「你可以鉆研莎士比亞爭取主角,你能贏得好評卻沒飯下鍋」,高雅和品位不能當飯吃,更不是功成名就腰纏萬貫的秘訣。
科思莫不但用充滿嘲諷意味的歌舞反駁了凱茜的指責,同時重又鼓起了唐作為一個大眾喜劇明星的自信。而在這一段劇情中,影片的編導用輕松甚至輕佻的口吻,在曲高和寡的高姿態藝術和通俗娛樂的流行表演之間制造了一種牽扯到生存危機的對立。
而曲高和寡者寄人籬下和娛樂大眾者如魚得水的不同境遇,則勾勒了彼時美國社會流行公認的以成敗論英雄的內在價值取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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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唐和凱茜的爭論還只是停留在友好的爭論,當林娜和他們陷入三角愛情關系矛盾時,他們之間展開的就是一場水火不容的爭斗。
和其他好萊塢電影稍有不同的是,《雨中曲》中并沒有設置一個無惡不作的反面人物,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胸大無腦」式的花瓶女明星林娜。
影片很大一部分的喜劇性便是建立對她的極度丑化之上:她無知、低智、自大,勢利,喜愛當眾炫耀,但卻意識不到自己尖利嗓音的破壞性;她總是一廂情愿地對唐糾纏不休,四處追逐后者表達愛意完全不理會后者對她的厭惡;她表演做作理解能力低下,甚至無法完成對著話筒念臺詞這樣簡單的表演,與謙遜可愛又才華橫溢的凱茜形成了鮮明對比。這樣一位滑稽丑角對自己的無能可笑絲毫不自知,還站在唐和凱茜之間成為了后二者之間浪漫動人愛情的阻礙。
有意思的是,當我們開始分析與林娜有關的劇情時,會發現她除了被表現得無以復加的愚蠢之外,在影片的絕大部分時間里并無「足夠」的侵略危害性,僅僅因為智力有限情商欠奉能力低下兒而不自知就足以成為反角,而更因為不能適應電影工業的進化而地位岌岌可危:在從默片向有聲片過度的時代,她糟糕的嗓音和無法糾正的念白方式成為了影片順利制作完成的巨大障礙,而這也意味著她是理應在時代前進過程中被淘汰的一員。
在情感和事業雙雙遭到挑戰后,林娜做了一些本能的掙扎反抗:在聚會上無緣無故被凱茜扣了一臉蛋糕后她讓舞蹈團班主解雇了凱茜;在目睹了唐和凱茜接吻之后醋意大發,和凱茜決裂;在終于意識到自己在有聲電影行業中日暮西山后,用和電影公司簽署的合同作為籌碼,企圖利用凱茜的配音和配唱將自己的表演事業延續下去。
這一矛盾的升級最終導致了結尾沖突的爆發。在新片首映禮上,唐臨場設圈套讓林娜在千萬觀眾前假唱出丑,被羞辱后尊嚴和名譽徹底掃地,而凱茜則順理成章替補而上,以全面的表演才能(舞蹈技巧,動人嗓音和美麗歌喉)成為新一代巨星,并和唐忠誠眷屬喜結良緣。
影片用百分之百的正面口吻和極盡浪漫之能事的歌舞場景全力渲染唐和凱茜二人的歌唱舞蹈才能和他們之間溫柔動人的愛情,將既不能舞又不會唱說話滿嘴鄉下口音的林娜襯托得得丑陋粗鄙。似乎她在愛情和事業上雙雙失敗狼狽退場是理所當然罪有應得令所有任皆大歡喜的結局。
但如果我們從影片灌輸的情感立場稍稍退后,換一個角度再審視唐和林娜之間的較量,會發現這其實是一個在時代演進背景下,兩個自負「尊嚴」之間以典型「美國夢」的方式進行你死我活的競爭式對撞。
這里并不真正存在正負善惡之分,有的只是娛樂界赤裸裸的權力和權謀較量,只不過它們被包裝在一個歡欣喜悅的歌舞片外殼下,它的叢林法則殘酷性,被活報劇似的夸張洗滌得看上去輕松而愜意,無害又娛樂。
而最終取勝的唐,不但以超人般的能力逆流而上適應了時代的轉換,還以絕頂聰明的頭腦操弄現場表演,在人格上狠狠羞辱了對手,最后抱得美人歸并精心將后者扶上了天皇巨星的寶座。
在影片的結尾,當懵懂不知厲害關系的林娜自信滿滿地走上舞臺用滿嘴土腔發表感言遭到滿場嘲笑,被迫假唱卻被唐和他的朋友們戲弄揭穿而顏面掃地黯然退場時,我們是否真的感到了壞人惡有惡報的痛快?還是目睹了林娜在一場智力和能力懸殊的競爭中落敗而人格受辱的刺痛?她是咎由自取理所當然地被有聲片時代所拋棄,還是美式資本主義社會中演進過程中被淘汰的次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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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夢」曾經是一個吸引全世界社會底層勞動階級的理想概念。它代表著來到美國的外來移民有平等的機會在這樣一個沒有太多社會壁壘的國家通過個人奮斗而獲得物質財富和聲譽地位。
它既包含了不懈努力的積極向上精神,同時也有不擇手段取得成功、以勝敗論英雄、最終強者通吃的實在目的論傾向。而在實踐中,它更代表著人在新環境中,通過自身努力奮斗和能力展現適應它的變化,并由此創造出另一個嶄新環境的過程。
由此審視《雨中曲》,我們會發現它是一部浸透了「美國夢」內在整體邏輯的影片。不但影片中從默片到有聲片的轉換是「美國夢」實現過程中環境更迭的「微縮模型」象征,影片還中處處洋溢著對強者邏輯的正面描述,對能力不足的弱者的丑化,以及對物質性歡樂的反智主義式追求。
影片的兩位編劇貝蒂·康登和阿多夫·格林早年也是舞臺劇演員,和片中女主角凱茜有著相同的經歷,他們也都是從紐約的夜場俱樂部表演中脫穎而出擠進百老匯,進而轉戰好萊塢。
我們很難判斷貫穿在《雨中曲》中的「美國夢」強者邏輯究竟是他們的本意,還是隱藏在「正能量」面目下帶著逆向思維的反諷表達。我們也必須承認《雨中曲》在歌舞編排上是好萊塢同類型影片中拔得頭籌之作。
其令人眼花繚亂充滿力量感的華麗舞蹈、膾炙人口百聽不厭的歌曲、以及控制精準幾乎天衣無縫的連續節奏感設計,都在技術層面將它推向了頂峰。這一切都讓它看起來幾乎像一部滲透著「美國夢」邏輯的好萊塢樣板戲。
也許很多人會覺得對這樣一場以純粹娛樂為目的的唱歌跳舞表演進行如此嚴肅的意識形態分析是不是小題大做。但每當它登上世界最偉大電影百強的名單時,或者當我們看著觀眾在如癡如醉的歌舞中對影片表達的內容照單全收時,都會忍不住提醒自己:在好萊塢編碼系統中,越是通俗娛樂的影片,就越容易被美國主流社會的價值觀表達所滲透。
而那些在美國東西部開拓時代所留下的優勝劣汰式社會達爾文主義思想根源傾向,一直在通過粉飾裝點后的銀幕歌舞娛樂,以一種輕松自如的方式暢通無阻地進入當代人的思想意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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