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真實發生的故事。
1951年深秋的朝鮮山區,凌晨四點。15歲的張典文把凍得發僵的手往棉衣袖子里縮了縮,鼻尖上掛著的白氣一呼出來,他蹲在82迫擊炮的炮身后面,對這個炮極其好奇。
湖南娃
"手指別碰扳機,說了多少回。"班長王長河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煙草和寒霜的味道。他把手里的窩頭掰了一半遞給張典文,"剛出鍋的,墊墊肚子。"
張典文接過窩頭時,手指在發燙的粗糧表面頓了一下。這溫度讓他突然想起老家灶臺上的鐵鍋,去年冬天,娘就是在那口鍋里煮了半筐紅薯,蒸汽騰起來的時候,爹說:"娃,去當兵吧,至少能吃飽。"
他咬了一口窩頭,粗糙的顆粒刺得喉嚨發緊。來朝鮮三個月,他已經能在炮管上摸出晝夜的溫差:白天被太陽曬得能烙熟餅,凌晨卻冰得像塊鐵。就像他現在的心情,一半是對槍炮的新鮮,一半是對家鄉的牽掛。
"瞄準的時候要找參照物。"王長河蹲到他身邊,用樹枝在地上畫了個簡易地形圖,"看見那棵斷了頭的松樹沒?敵人的機槍巢就在松樹右前方三十步。"他的手掌在張典文后頸上按了按,"穩住,別像揣了只兔子。"
張典文把眼睛湊到瞄準鏡上。鏡筒里的景象突然清晰起來:美軍陣地前的鐵絲網纏著反光的罐頭盒,遠處帳篷的帆布被風吹得鼓鼓囊囊。他想起出發前村里的老獵戶說過,打槍要"眼里有靶,心里有準",可現在他心里裝的東西太多,娘塞在他背包里的繡花鞋墊,村口老槐樹下的石碾子,還有連長在動員會上說的"保家衛國"。
"班長,咱啥時候能真開一炮?"他小聲問,手指無意識地在扳機護圈上蹭了蹭。金屬的涼意順著指尖爬上來,卻壓不住心里的那點躁動。
王長河敲了敲他的頭盔:"等命令。這炮是保命的家伙,不是過年放的爆竹。"他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土,"我去那邊看看崗哨,你自己再練會兒,不許亂動實彈。"
腳步聲漸漸遠了。張典文盯著瞄準鏡里的美軍帳篷,忽然看見有個戴鋼盔的人影晃了晃。他想起老家地主家的護院,也是這樣背著槍在院子里晃悠。那時候他躲在柴房里,聽見娘被打時的哭聲,攥著拳頭卻不敢出聲。
手指扣下去的瞬間,他甚至沒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
一聲炮響驚了山
"轟,"
炮口噴出的氣浪把張典文掀得往后趔趄了兩步,耳朵里像塞了團棉花,什么都聽不見。他看見炮彈拖著橘紅色的尾焰鉆進晨霧,然后是兩秒鐘的死寂,就像暴雨前的憋悶。
"你個小兔崽子!"王長河的吼聲突然刺破了耳鳴。張典文轉頭時,看見班長的臉在晨光里白得像紙,手里的步槍"哐當"掉在地上。
緊接著,對面的山坳里騰起一團火光,像有人把太陽揉碎了扔了進去。幾秒鐘后,震耳的爆炸聲才翻過山梁傳過來,帶著泥土和硝煙的氣息。
"趴下!"王長河一把將他按在地上。
張典文的臉貼在冰冷的泥土里,能聞到草根的腥氣。他看見戰友們從帳篷里滾出來,有人沒戴帽子,有人手里還攥著毛巾,剛才還在打盹的陣地,突然像被捅醒的馬蜂窩,瞬間炸開了。
"哪個混蛋開的炮?"連長李建國的吼聲從指揮所方向傳來,他的綁腿還沒系好,一路跑一路往下掉。
張典文的牙齒開始打顫。他想站起來承認,可膝蓋像生了根,怎么也抬不起來。瞄準鏡里的美軍陣地已經亂成一鍋粥,帳篷被掀飛了半邊,幾個美軍士兵抱著頭往掩體里鉆??伤稽c也高興不起來,只覺得胃里的窩頭在翻涌。
"是我......"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像被風吹的樹葉。
李建國沖到炮位前,看見還在冒煙的炮口,又看看張典文凍得通紅的臉。他抬手想打,可巴掌在半空中停了停,最后狠狠砸在炮身上:"你知道這一炮能害死多少人?"
話音剛落,美軍的炮彈就呼嘯著砸過來了。
在炮火里
第一發炮彈落在離他們五十米的地方,土塊和碎石像下雨似地砸下來。王長河拽著張典文滾進掩體時,他的后腦勺磕在石頭上,眼前冒起金星。
"捂住耳朵!"班長把他的頭按在膝蓋間。掩體里彌漫著柴油和汗味,張典文能聽見戰友們在喊"快轉移炮位",能聽見炮彈在頭頂炸響的轟鳴,還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像擂鼓一樣,震得胸腔發疼。
他想起出發那天,爹把他拉到祠堂里,指著供桌上的牌位說:"咱張家沒出過孬·種,但也不能當莽夫。"那時候他不懂什么叫莽夫,只覺得能扛槍就是英雄?,F在他明白了,英雄不是隨便開炮的人,是能忍住不開炮的人。
"班長,我錯了。"他在王長河懷里悶悶地說,眼淚混著泥土往下淌。
"現在知道錯了?"王長河的聲音有點啞,"等會兒要是活下來,給我抄一百遍紀律條令。"話雖這么說,他還是把棉衣脫下來裹在張典文身上,剛才滾進掩體時,張典文的棉衣被鐵絲網刮破了個大口子。
炮火持續了兩個多小時。當晨霧被炮彈撕開,露出青灰色的天空時,美軍的火力突然減弱了。王長河探出頭觀察了一會兒,朝李建國比了個手勢:"他們好像在轉移。"
李建國爬出來時,帽檐已經被彈片削掉了一塊。他走到張典文面前,原本要罵人的話,看見孩子凍得發紫的嘴唇,改成了:"能走不?"
張典文剛站起來,腿一軟差點摔倒。王長河扶著他的時候,發現這孩子的褲腳在滲血,剛才躲炮彈時被碎石劃破了小腿。
"去后面包扎。"班長把他往衛生員那邊推,可張典文站著沒動。他看見幾個戰友正在清理被炸壞的帳篷,看見炊事員老周蹲在地上撿沒被炸爛的土豆,還看見遠處山坡上,有頂志愿軍的軍帽孤零零地掛在樹杈上。
"我不包扎。"他咬著牙說,"我犯的錯,我自己扛。"
李建國突然笑了,是那種帶著火氣的笑:"現在知道扛了?剛才扣扳機的時候咋不想想?"他從口袋里掏出塊干凈的布條,蹲下來給張典文纏傷口,"忍著點。"
布條勒在傷口上有點疼,但張典文沒吭聲。他看著連長手上的老繭,那是常年握槍磨出來的,又看著班長后背的補丁,娘說過,補丁打得整齊得人,心也細。這些天他總覺得打仗就是開炮開槍,現在才明白,真正的打仗,是先學會把自己和戰友的命保住。
意外的二等功
"團長來了!"有人喊了一聲。
張典文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見過團長兩次,是個說話帶山東口音的大嗓門,聽說在解放戰爭立過好幾次大功。這樣的首長,肯定最討厭違反紀律的兵。
他低著頭,能看見團長的馬靴停在自己面前。鞋面上沾著泥,還有個小小的彈孔,應該是剛才的炮火留下的。
"剛才那一炮,是你打的?"團長的聲音不像想象中那么兇,反而有點溫和。
張典文攥著衣角,指節都發白了,點了點頭。
"抬起頭來。"
他慢慢抬頭,看見團長臉上有道從眉骨到下巴的疤,笑的時候會跟著動。"你知道打中啥了不?"團長從口袋里掏出個望遠鏡遞給他,"往美軍陣地左后方看。"
張典文把望遠鏡舉到眼前。鏡頭里,原本應該是彈藥庫的地方,現在只剩下黑黢黢的焦土,幾箱沒炸完的炮彈還在冒著煙。旁邊有幾個美軍正在往卡車上搬東西,慌慌張張的像被趕的鴨子。
"剛才偵察兵回報,你小子一炮端了他們的彈藥庫。"
團長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輕,"夠準的啊。"
張典文愣住了。他看看團長,又看看李建國,連長的嘴角在抽,像是想笑又憋著。王長河站在后面,偷偷朝他豎了個大拇指。
"不過,"團長的臉色嚴肅起來,"準歸準,沒命令開炮就是錯。功要記,過也不能少。"他轉向李建國,"二等功報上去,禁閉也得關。讓這小子好好想想,當兵到底是為了啥。"
那天下午,團部的通訊員來送嘉獎令的時候,張典文正在幫炊事員挑水。水桶晃悠著走過被炸壞的陣地,他看見王長河正在教新兵瞄準,說的話和那天早上一模一樣:"手指別碰扳機。"
他把水倒進缸里時,聽見老周在跟衛生員念叨:"這湖南娃運氣好,不過也確實準。你沒看見那炮彈落的地方,不多不少正好在彈藥庫中間。"
張典文摸了摸褲兜里的嘉獎令,那是張粗糙的紙,邊緣都磨破了。但他更記得團長說的話:"運氣不能當飯吃,紀律才能保命。"
禁閉室
禁閉室是個廢棄的防空洞,里面潮得能擰出水。張典文每天除了抄紀律條令,就是聽外面的炮聲,有時候遠,有時候近,像在提醒他戰場從不等人長大。
王長河每天送飯時,都會帶本《射擊教程》給他。"不是讓你學開炮,是讓你學學啥叫'三思而后行'。"班長把窩窩頭放在石頭上,"昨天美軍又來偷襲,要是沒你上次端了他們的彈藥庫,估計這會兒咱們還在拉鋸呢。"
張典文咬著窩頭,突然想起剛到朝鮮時,看見有個老兵在擦炮管,擦得比自己的臉還認真。他當時覺得沒必要,現在才明白,那不是較真,是敬畏,對武器的敬畏,對生命的敬畏。
"班長,我出去后能跟你學測算彈道不?"他抬頭問。
王長河笑了:"等你抄完條令再說。"
半個月后,張典文走出防空洞時,正趕上連隊換防。李建國把他叫到隊伍前,沒提禁閉的事,只說:"王長河的炮組缺個瞄準手,你去。"
那天的太陽特別好,照在炮管上發亮。張典文蹲在炮身后面,手指輕輕搭在扳機上,這次他沒再亂動,只是盯著瞄準鏡里的遠方。王長河站在他身后,遞過來一塊新的瞄準鏡布:"擦干凈點,下次開炮,得等命令。"
張典文點點頭,把布按在瞄準鏡上。布上還帶著陽光的溫度,像老家灶臺上的鐵鍋,像連長給纏傷口的布條,像團長拍他肩膀時的力道,這些溫度比炮管的冷熱更實在,讓他明白:真正的戰士不是不會害怕,是害怕了還能穩??;不是不會犯錯,是犯了錯還能學會承擔。
后來有人問過張典文,那發意外的炮彈到底是運氣還是本事。他總是指著自己手上的繭子說:"剛開始是運氣,后來靠的是這個。"
而那門82迫擊炮,后來跟著他們打了不少勝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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