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關用皸裂的手背抹去額頭上混著水泥灰的汗水，工棚里的電風扇吱呀作響，卻驅散不了七月的悶熱。他低頭看了看手機屏保——女兒小荷穿著校服站在學校門口的照片，笑容比六月的陽光還燦爛。再過三天就是高考了。

"老關，中午吃飯走！"工友老張拍了拍他的肩膀。

老關擰緊已經掉漆的保溫杯，憨厚地笑了笑："不去，我水都喝飽了。"

"你中午都不吃飯？"老張瞪大眼睛，黝黑的臉上皺紋擠成一團。

"我娃馬上高考了，"老關摩挲著手機屏幕，"一天省一頓飯，一個月就是三百，就能給我娃多補充點營養。"他說著，眼角擠出幾道笑紋，像是講述什么了不起的發明。

老張張了張嘴，最終只是嘆了口氣。這時劉老板挺著啤酒肚走過來，皮鞋在水泥地上敲出趾高氣揚的節奏。"三百袋水泥裝上車200塊錢，你倆誰要干？"

"二百？"老張嗤笑一聲，"你把我倆當成要飯的了！走，老關。"他拽起老關的胳膊。

老關卻站在原地沒動。他低頭看著自己磨破的膠鞋，鞋頭已經開膠，露出被水泥腐蝕得發紅的腳趾。"老板，能再加點嗎？三百行不？"

"就二百，愛干不干！"劉老板轉身要走。

"干！我干！"老關急忙喊道，聲音像砂紙摩擦般粗糙。老張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你瘋了？這活市場價最少五百！"

"老師說，我娃能考上好大學。"老關突然吼了出來，脖子上的青筋暴起，"我要掙錢供我娃上學！"

正午的太陽毒辣辣地烤著水泥地，老關扛著五十公斤重的水泥袋，腰彎得像一張拉滿的弓。汗水浸透了洗得發白的工裝，在后背結出一片片白色的鹽霜。他的腰椎間盤突出又犯了，每走一步都像有刀子在剜肉。

"誰讓你歇的！"劉老板的吼聲從背后炸響。老關慌忙把剛放下的水泥袋重新扛起，賠著笑："馬上裝，馬上裝。"

他沒注意到，工地圍欄外，一個扎馬尾辮的少女正死死咬住下唇。小荷手里還拎著給父親送的早餐——兩個饅頭夾咸菜，此刻已經被她捏得變了形。她看著父親卑躬屈膝的樣子，看著老板像驅趕牲口一樣呵斥他，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那天晚飯時，老關把唯一的煎蛋夾到女兒碗里。"多吃點，補腦子。"他笑著說，眼角的皺紋里還嵌著白天沒洗凈的水泥灰。

小荷盯著碗里的蛋，突然說："爸，我不想念書了。"

老關的筷子懸在半空。時間仿佛凝固了幾秒，然后"啪"的一聲，筷子被拍在桌上。"你知道你在說啥？為了讓你上學，我砸鍋賣鐵供了你12年！"

"可我不想讓你那么辛苦！"小荷紅著眼睛站起來，"今天我看見劉老板怎么對你的，我——"

"我也不想你以后活得像我一樣！"老關的吼聲震得燈泡都在晃。他抓起女兒的書包摔在地上，練習冊嘩啦啦散落一地，"你看看這些書！你爸我連初中都沒畢業，只能在工地賣苦力！你讀書，以后就是有希望過上好日子，你不讀書以后就跟我一樣！"

小荷蹲下去撿書，眼淚砸在數學模擬卷上，把分數暈染成一團藍色的云。那是她剛考了138分的試卷。

高考那天，老關特意請了半天假。他穿著唯一一件還算體面的藍襯衫，蹲在校門口的大樹下等。蟬鳴刺耳，他卻覺得比工地的噪音好聽百倍。每當有考生走出來，他就伸長脖子張望，直到看見女兒的身影才松口氣。

放榜那天，老關正在扛水泥。手機突然響起，他手忙腳亂地掏出來，水泥灰簌簌落在屏幕上。是小荷的班主任："關師傅，小荷考上北京理工大學了！全縣第三名！"

老關站在原地，突然覺得天旋地轉。他慢慢蹲下來，把臉埋進沾滿水泥灰的掌心，肩膀劇烈抖動。劉老板的罵聲從遠處傳來，但此刻他什么都聽不見了。

九月初的火車站人頭攢動。老關執意要送女兒到省城，他穿著那件藍襯衫，領子已經洗得發白，但紐扣一絲不茍地系到最上面一顆。小荷拖著行李箱，不時偷瞄父親花白的鬢角。

"爸，我都說了不用送，我搭個車就行。"
"這不是我娃要出遠門嘛，"老關笑著，眼角擠出深深的紋路，"我就想陪我娃多走兩步路。"

手機鈴聲突兀地響起。老關看了眼來電顯示，臉色變了變，快步走到一旁接聽。"上上上，我馬上回來！"他對著電話點頭哈腰，仿佛對方能看見似的。

掛掉電話，老關深吸一口氣，轉身時已經換上笑容。他從褲兜里掏出一個皺巴巴的信封："這是五千塊錢，你拿著..."

"爸！這不是你的醫藥費嗎？你的腰——"
"娃，"老關打斷她，粗糙的大手握住女兒纖細的手指，"你一定要好好念書，將來千萬不敢像爸一樣。"他的聲音突然哽咽，"記住，你現在讀的每一頁書，都是爸用水泥袋扛出來的。"

火車鳴笛聲響徹站臺。小荷突然撲進父親懷里，聞到他身上熟悉的水泥和汗水混合的味道。老關僵硬了一瞬，然后輕輕拍著女兒的背，像她小時候做噩夢時那樣。

"到了給爸發消息。"老關看著女兒上車的背影喊道。火車緩緩啟動，他跟著走了幾步，又停下，直到綠色的車廂變成遠處的一個小黑點。

回工地的公交車上，老關收到一條短信："爸，我會讓你驕傲的。我愛你。"他反復讀了幾遍，把手機貼在心口。窗外，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照亮了他黝黑臉上未干的淚痕。

第二天清晨，老關又回到了工地。劉老板的罵聲依舊，水泥袋依然沉重。但今天，當他抬頭看天時，總覺得陽光比往日明亮了些。他知道，在遙遠的北京，他的女兒正走向他從未敢想象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