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譚思靜
我是一個沒有故事的記者。每天都在別人的故事里打轉。功成名就的藝術家,嚴謹細致的醫生,還有長于自然地理歷史似乎無所不知的旅行者,青春懵懂但又充滿勇氣的大學生,我總是在記錄他們的故事。
采訪的時候我特別喜歡盯著采訪對象的眼睛,從眼里可以看出很多東西,有的人眼睛里有虛偽,藏著想要隱藏的東西;有的人很真誠,特別是在跟我聊起他們喜歡的、正在做的事情的時候,他們的眼睛亮亮的。有歡喜,笑起來眉眼彎彎,水汪汪的;有憂愁,講述的時候眉頭蹙在一起,眼里是無盡的灰暗。我看過許多人的眼睛,也聽許多人講過他們的故事。
其中,好多故事我都忘記了,因為你很難從一次見面幾個小時的談話窺見一個人完整的人生、真實的性格以及復雜的人性。所以我的故事里很多都只記錄某一個人單一的、階段性的內容,然后漸漸被忘記。
我在縣城長大,所以我很喜歡記錄縣城的故事,其中很多都發生在我的周圍。去年一次跟朋友聚會,我發現我的幾位朋友在考取縣城公務員的過程中屢屢碰壁,人生在一年又一年的考試中似乎被“卡住”了一樣。我一直知道大城市里考公很難,但我想不通為什么縣城里的考公也那么難,而且縣城的編制,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嗎?讓他們用青春賭了一年又一年。
帶著種種疑問,我開始了采訪,懷著很激動的心情,我覺得自己挖到了一個很不錯的選題。
采訪對象很好尋找,只要找到一個考公的班級,那里便有許多失意的考生。最初我很興奮,覺得很快就能完成我的稿子。他們應該是一群又失意又偏執的人群,有著被卡住的人生。但后面,當我開始閱讀他們的人生,我發現并不是這樣一群人。
他們的人生似乎從很早就主動或被動失去了對人生的自主權。
一個考公7年的女孩,在女孩的描述中,媽媽幾乎控制住了自己的一切。大學的專業是媽媽選擇但自己不感興趣的,大學畢業后她找了一份自己喜歡的在書店的工作,卻也被媽媽無情召回。“在體制內才叫上班,其他工作都是打工的”,像一把利劍一樣懸在頭頂,刺在心里。多年失敗的考公經歷讓她意識到自己并不適合也不喜歡公務員崗位,她卻也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只能繼續一年又一年麻木迷茫地挑選著她還能報考的體制內崗位。
在采訪的最后,她很怯懦地說自己很喜歡音樂相關的工作,但緊接著便說自己快要30歲了,長期在家考公脫離社會應該沒有人會雇傭她,給她學習成長的機會。
最終她從家里搬出來,去了另外一個城市,她給自己買了很多書,她想知道自己的人生為什么會過成這樣。她也問我,她的人生為什么會過成那樣,我不知道答案。我去問專家,專家告訴我這是結構性和個人選擇的雙重悲劇,他也無解。
這個稿子卡了我很久,卡到我和編輯都崩潰了。因為我不知道沒有答案的稿子如何來寫。最終的寫作成果我很不滿意,因為稿子沒有深度到可以反映出結構性的問題,他們被卡住的人生只是被我淺顯地描述出來。被卡住的人生面臨著太多問題,過去的選擇,未來的前途,婚戀,家族的期待,我覺得自己甚至無權對他們說“會好起來的”。
后來我很久沒有再報類似的題,我怕自己再面對無解的問題,再面對一雙雙迷茫的眼睛。我只能交出一篇自己不太滿意的稿子,然后把故事記在心里,反復琢磨。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譚思靜在2025新春走基層調研時采訪返鄉創業大學生。
來源:中國青年報客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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