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Oliver Wang

譯者：Issac

校對：易二三

來源：Criterion

（2023年5月25日）

我第一次見到李小龍，是在一家旅館的娛樂室里。 那是 1980年，時年八歲的我，和家人一起住在圣迭戈的旅館里，這家旅館有一張臺球桌，邊上擺著一臺放映機，上面正在播放《龍爭虎斗》。

對于影片的故事情節，我不確定自己理解了幾分，但我記得自己興沖沖地跑出了娛樂室，然后開始興致勃勃地練習踢腿和拳擊，得虧沒讓我找到雙截棍。

和許多X世代的亞裔美國男性一樣，我視李小龍為神一般的存在。 他是我見過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亞洲流行偶像。 這是他給我們的恩賜和詛咒。 李小龍是一代人的偶像，但他在美國文化景觀中的獨特地位意味著，我們中的許多人在成長過程中，經常會遭到不斷拿他開玩笑的非亞裔人士的嘲諷。

李小龍

《他們叫我布魯斯》（1982）是一部講述「水土不服」的喜劇片。喜劇演員約翰尼·尹是該片的主演之一，也是編劇之一。他扮演一位移民廚師，為一位名叫利爾·皮特（比爾·卡畢茲飾）的意大利黑手黨頭目工作。

約翰尼在笨拙地阻止一起酒店搶劫案之后，被當地報紙譽為「李小龍那樣的英雄」。利爾決定利用他將可卡因運輸到美國各地的黑幫合作伙伴那里。而我們的「李小龍」則認為自己運送的是自家的「特制中式面粉」。在從洛杉磯到紐約的公路旅行中，他一次又一次地陷入麻煩之中，而大部分時間他都對自己的境況毫不知情。

《他們叫我布魯斯》

在亞裔美國電影的傳統經典中，很少會提及《他們叫我布魯斯》。盡管這部電影是在導演王穎的處女作《尋人》（1982）之后推出的，可以說是第二部獲得院線發行的亞裔美國電影（也可能是第一部獲得實質性盈利的電影）。但它卻被遺忘在了經典之外。這讓影片及其主要創作者更值得我們重新考慮。

艾略特·洪和約翰尼·尹以及他們的電影都很有趣，但卻被人遺忘了。特別是洪，他是一個謎，很難找到有關這位韓裔美國電影人的相關信息，盡管他執導了好幾部電影——大多是獨立制作的動作電影，包括《殺死金鵝》（1979）。

《他們叫我布魯斯》的B級片風格——廉價的美術、業余的動作編排——介于「爛得好笑」和「純粹的爛片」之間，但我們應該把這部電影看作是那個時代和有限預算的反映，這兩個方面都導致了它被忽視。

尹得到了更多的認可，而他在《他們叫我布魯斯》中的主演角色則是他成功喜劇生涯的高潮。他也是一位韓國移民，在好萊塢的第一次演出就是在李小龍創作的電視節目《功夫》中飾演一名信使。

1977年，尹在約翰尼·卡森的《今夜秀》中獲得了突破，之后進一步成為了這檔深夜節目的常客，甚至80年代初在韓國短暫地主持了自己的綜藝節目。在那幾年里，他和森田則之成為了最知名的亞裔美國喜劇演員。《他們叫我布魯斯》的商業成功甚至為尹帶來了一個機會——他編導、制作并主演了讓人頗為驚喜的續集《他們仍然叫我布魯斯》（1987），但之后他的電影作品就消失了。

在《他們叫我布魯斯》中，尹大量借鑒了他的脫口秀演出。電影中的一些笑話——包括「我曾經被一輛豐田車撞倒；噢，感覺真不錯！」——直接來自他的舞臺表演。尹在片中扮演的布魯斯，比起他在舞臺上的模樣更加天真，是一個善良、自稱來自「東方」的人，對美國社交（特別是性方面的）習俗感到困惑。電影的許多情景喜劇都源于他的笨拙無知。

在各種鬧劇和插科打諢中，《他們叫我布魯斯》這部喜劇也探討了亞洲種族刻板印象的生活體驗。正如電影片名所示，「布魯斯」不是角色的真實姓名——他的名字實際上是俊，正如他提醒利爾的那樣——但每個人都執意稱呼他為布魯斯。

盡管他非常崇拜李小龍，但他的武術技能卻非常差勁。在一場特別有趣的戲中，他到當地的武術館學習，卻搞砸了自己的功課，以至于他的老師失去了所有的禪意耐心。然而，盡管他缺乏身體技能，卻足夠聰明，能夠利用人們對他的假設作為一種防御方式，比如他通過假裝自己的身體是致命的殺戮機器，趕走了一個搶劫犯。

《他們叫我布魯斯》全片都是圍繞著玩弄和反對刻板印象展開的——不僅是針對美國亞裔的刻板印象，也包括其他人的刻板印象。電影中出現了說黑人俚語的黑人男子、南方白人鄉巴佬警察，以及一個吃貝果且有母親情結的猶太黑幫分子。利爾和其他黑手黨成員的意大利口音非常糟糕。

性別幽默也是相同的：片中不斷重復的一個笑話是，認為生命的秘密是「女人」，而兩個主要的女性角色——其中一個由瑪葛·海明威飾演——都是頭發蓬松、會功夫的巨乳美女，幾乎無法區分。這些笑話中的大多數已經不太適合現在，但它們反映了當時的美國喜劇，不難想象，洪和尹受到了從梅爾·布魯克斯到理查德·普賴爾等人的影響。

《他們叫我布魯斯》在亞裔美國電影中并不廣為人知，原因之一是其幽默感可能會與那個時代的亞裔美國文化政治相沖突。正如標準收藏的「亞裔美國人的80年代」系列所強調的，80年代是一個大量亞裔美國人探索電影制作的第一個十年。其中大多數導演都聚焦于身份、家庭和社區的故事，這是與70年代社會運動高度一致的主題。

亞裔美國電影，過去和現在，經常包含喜劇元素，但很少采用大眾/鬧劇的方式。相反，它們往往在相近的類型中發揮作用，包括浪漫喜劇（《吃一碗茶》《床伴清單》《兩大無猜》）和家庭情節劇（《喜宴》《面子》《摘金奇緣》《瞬息全宇宙》）。總的來說，亞裔美國電影沒有一個強大的大眾喜劇傳統……至少目前還沒有。

《床伴清單》

當然，也有例外，尤其是受歡迎的《豬頭逛大街》系列喜劇，由卡爾·潘和約翰·趙主演（盡管這些電影并非由他們編劇或導演）。今年夏天晚些時候，電影《摘金奇緣》的聯合編劇阿黛勒·林的導演處女作《兜風》將上映，該片似乎堅定地走在像《嗨翻姐妹行》和《伴娘》這樣的低俗喜劇路線上。

幾十年來，李小龍本人已經成為幾部鬧劇喜劇的素材。最近，由賈斯汀·林執導的偽紀錄片《尋找李小龍》（2007）想象了在李小龍1973年不幸去世后重新拍攝《死亡魔塔》時對其進行選角的一場嘗試。在《他們叫我布魯斯》之前，還有《A Fistful of Yen》，這是一部30分鐘、逐幀模仿《龍爭虎斗》的惡搞電影，收錄在由約翰·蘭迪斯執導、大衛·扎克和杰瑞·扎克和吉姆·艾布拉姆斯編劇的喜劇電影《小銀幕大電影》（1977）中。、

《尋找李小龍》

雖然《他們叫我布魯斯》不是一部傳統的惡搞電影，但它向許多70年代的電視節目和電影致敬，包括《神奇女俠》《根》《洛基》和《教父》。然而，正如《尋找李小龍》多年后所做的那樣，該電影采取了一種元反應的方式，承認了李小龍的巨大影響力以及尹所扮演的亞裔美國人在美國的處境，不斷地被與其他亞洲人進行比較或混淆。

令人感到沉重的是，就在電影在影院上映前幾個月，兩個白人男子在底特律一家酒吧外謀殺了陳果仁，這是一個臭名昭著的種族誤認案件（譯者注：陳果仁是一名美籍華裔，但兩個兇犯誤以為他是日本人，而據稱他們的犯罪動機來自于當時日本汽車工業對美國本土造成的沖擊和競爭）。即使《他們叫我布魯斯》是為了博笑而制作的，它的核心設定也涉及到了美國社會生活中非常真實和危險的潛在因素。

《他們叫我布魯斯》

出于這些原因，該電影應該得到更多的贊譽。它不僅可能是由亞裔美國團隊制作的第一部熱門電影，而且還明確地涉及到了反亞裔種族主義的形式。其主題的相關性仍然提醒我們，亞裔美國人每天面對的微妙的攻擊或歧視。40多年后，我們仍然會被誤認為是彼此，而現在對于這種事情，想要一笑了之，越來越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