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他媽媽還微信我“手術順利，生命體征正常”，怎么會昨夜就走了呢？朱儉是上月19日傍晚華山醫(yī)院急診，大夫診斷腦溢血，馬上手術。救英才全力以赴，千方百計，結果我在他術后第五天去重癥監(jiān)護室看望，他從頭頂心到手、腳都插了管子，胸脯輕輕起伏，就像熟睡，醫(yī)生說是呼吸機在幫他呼吸。“阿兔、阿兔”，我輕輕喚他，他不響。也許是陷入深度睡眠。

他有點累了。上月13日，我邀請部分藝術家，體驗浦東開發(fā)35周年文化建設的新成就。朱儉告訴我，不能參加，他要隨文聯(lián)組織的一個團，去澳門參加藝術交流活動，13日晚上回上海。后來看到他參加滬劇院迎七一舉辦“唱支山歌給黨聽”演唱會的新聞發(fā)布會，并演唱了幾句。19日那天下午，他在院里幫青年演員排戲，傍晚突然發(fā)病。他在重癥監(jiān)護室足足三十多天。院方規(guī)定家屬探視，兩天一次20分鐘。可憐他媽媽，只要走進監(jiān)護室，就要“阿兔、阿兔”不停地叫，還要不斷跟他說哪些領導、親朋好友都在關心他，還要說說家事、往事，就像一位母親對遠航歸來的兒子推心置腹，無盡傾訴。然而，兒子終究沒有返航，去了天邊的港灣，或許是去參加排練一出新戲了。

他太年輕了，才50歲。人生已經(jīng)成熟，藝術爐火純青。可是，他走了。我與他媽媽海英認識了四十多年。那時為創(chuàng)作兒童文藝作品，到南市區(qū)學前街幼兒園體驗生活。海英是全國模范教師，她班上的孩子被謝晉導演借去參與電影《啊，搖籃》的拍攝。母親是兒童藝術教育的專家，兒子從藝是必然。也是緣分。她母親是我學習創(chuàng)作的“良師益友”，后來我成了朱儉的“良師益友”。

我在市委宣傳部文藝處工作的時候，去戲校滬劇班看望他，希望他刻苦學習，將來成為一位優(yōu)秀的藝術家。他進滬劇院以后，排練演出忙，見面不多。凡他要去參加市里或文旅部組織的學習、交流活動，發(fā)言稿總要我看看，改幾句。以前他叫我“爺叔”，后來改口“朱老師”。我很喜歡他，他在《鄧世昌》《胭脂扣》《一號機密》等幾出戲里的出色表演，唱做俱佳。高超的演技，無不都是出自演員對藝術追求的純粹。在他看來，戲比天大，也比命大。聽說他在排練《雷雨》的時候，一個出場，要練35遍。這幾年，我們一起交流的機會多了一些，無論是午餐還是晚餐，他坐在餐桌邊上，談笑風生，有時候唱一段，卻不見他吃什么飯菜，有時候是一杯茶，在他家的時候，偶見他喝點紅葡萄酒。他說上臺要保持身材，所以嚴格“管住嘴“。

當上市政協(xié)委員以后，他不僅多次在不同的場合，呼吁推廣滬語童謠，還寫了好幾份提案。直至前月我們在徐匯西岸小聚，他還念叨此事。他告訴我，已和徐俊商量過，要做一個童謠專場，他還準備找兩個幼兒園做推廣實驗。我問他，演出與社會活動這么忙，還有精力做這個事嗎，他說這件事一定要做，上海海納百川，但是本土文化一定要守護，要傳承，從娃娃開始做起。社會責任的自覺擔當，也可見這位藝術家的情懷。

“阿兔”是朱儉小名。我喜歡叫他小名，不僅因為熟悉，更蘊含贊美。白兔有清純、善良、和美之象征。朱儉非常善良，父親已經(jīng)離世，雖有一哥哥，但與母親一起生活的是阿兔。他單身，與母親相依為命，他對88歲的勞模母親敬重又孝順。就在他發(fā)病前一天，還在網(wǎng)上點了母親喜歡的食品。只是快遞到家的時候，點單者正在接受搶救。

阿兔待朋友似親人，傾心傾情。前年秋，一眾搞創(chuàng)作的朋友應邀在他家暢聊之后晚餐，連他與他媽媽在內11位，而一條長方型桌子四周只有10只座位，還少一只，大家提出從客廳里搬一只凳子過來“軋一軋”，被阿兔阻止。他說他不坐的，是“跑堂”。好像真的也需要。這頓晚餐，不是舞臺上那種一堂景到底的無場次“演出”，而是有好幾個“場次”，也就是送上一道，吃完“遷場”，再來一道，既保證每道的滋味都嘗到，又始終保持桌面干凈。這里有一種高明、巧妙的待客之道。而哪一道先上，哪一道后上，“序幕“與“尾聲”，都有“精心構思”，不斷給人意外驚喜。席間，大家笑稱他有“導演功力”。寫到此，我控制不住了，淚珠盈眶。因為我又看見他了，笑嘻嘻地在我身邊，問我“朱老師，還要幾只餛飩嗎”？這樣的家宴，我從未見過。他媽媽悄悄告訴我，阿兔上個禮拜開始準備，到處去尋最大的蟹……這頓晚餐結束以后，他為每位準備了一份小禮品，表示感謝大家光臨。其實，相互都很熟悉，不需要這樣的講究。但是，阿兔就是這樣一個以藝術家的氣質與善良，給予朋友們最高的摯愛與尊重。

就是這次小聚間隙，阿兔告訴我，想把海上聞人杜月笙搬上滬劇舞臺。復雜歷史背景造就杜月笙的復雜、多面，既是上海一段歷史紀事，同時可以給人以多視角的呈現(xiàn)。他想自己飾演杜月笙，是不是因此他還要縮食“瘦身”？我曾編過一本再版過兩次的《古鎮(zhèn)高橋》，采訪、積累了一些杜月笙在故鄉(xiāng)與發(fā)跡后的素材。我向阿兔表示，可以把我這里的素材全部給他。他非常興奮：“好好，我們一起合作。”現(xiàn)在，他不需要我的素材了。他去了天國，可以直接采訪了。

我想起李商隱的一句詩。阿兔過早離開人間去月宮，“此夜姮娥應斷腸”。

原標題：《記憶｜追憶滬劇演員朱儉:此夜姮娥應斷腸》

欄目編輯：華心怡 文字編輯：蔡瑾 圖片來源：胡曉芒

約稿編輯：吳南瑤

來源：作者：爍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