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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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安靜地躺在那,疾病讓他變得很瘦削,他的嘴角還微微上揚著,這是他標志性的表情:微笑。
掛在告別大廳中央的照片,上面的他,英朗帥氣。
一只蝙蝠飛進來,在告別廳上方盤旋了一會,一一掠過每個前來告別的人,飛走了,有人說,這是他來跟大家說再見了。
隨后,告別隊伍走過一條50米之外的走廊,一個長長的之字型,象征著大家陪著他走完此生的最后一段路,不遠處就是火化室。
那天的殯儀館內,沒有第二支這樣長的告別隊伍。
詹文鍇走了兩年多了,但告別的一幕仿佛還在眼前,如同他留給大家那抹陽光的笑容,一直待在人們的記憶里。
詹文鍇,生前是浙江省諸暨市公安局刑偵大隊副大隊長,是“浙江第一懸案”主辦民警之一,是身高1米86、打籃球可以打全場的陽光民警,2019年1月7日,因白血病去世,年僅34歲。
一
詹文鍇同事說,他因為一張街拍照突然“紅”了,但也比從前更拼命了。
4年前,4月下旬的一天,我第一次見到詹文鍇。
剛開始,我對他印象不太好,他對我的采訪有些抵觸。
2017年4月的一天,詹文鍇一張 “街拍”照,在朋友圈刷屏,照片上的他,藍色襯衫搭西裝褲加白跑鞋,一個陽光帥氣的大男孩,有人覺得他長得像明星郭品超,有人覺得像明星林志穎,有網友說他是諸暨警察蜀黍。
紹興警方后來在官方微博證實,他確實是諸暨刑警。
而且,他還是“浙江第一懸案”、寧波紹興系列持槍搶劫殺人案的主辦民警之一。
2017年3月29日下午,“浙江第一懸案”嫌疑人徐利在諸暨市一家棋牌室內被抓獲歸案。
我很想聽聽這位主辦民警談談“第一懸案”背后的故事,趕緊趕到諸暨。
詹文鍇入警13年,偵辦大要案100多起,每一次辦案,都是一次成長。
那天,我和報社攝影記者一直等到中午,他才匆匆趕來,有些不耐煩,“我還要趕回去整理案件材料,有一堆材料呢!”
很多基層民警辦案時是一把好手,見過刀光劍影的大場面,但遇到采訪,有的見鏡頭會躲,有的不善言辭,還有的甚至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好。
他不斷接電話,接完坐下又說不出什么,我有些急,“你配合下,這樣我們沒法寫啊!”
他也不吭聲。
我看他有些疲憊,只好說:“你昨天加班了?我也加班到很晚,今天一大早又趕到這里,我也沒睡好。”
“連續加班,兩個星期沒好好休息了”,這才啟開他的話匣子,后來熟了,他告訴我,他從來沒有遇到這么正式的采訪,原來以為問幾個問題就完了,沒想到我問這么多,他沒做好心理準備。
他說本來想趁中午去醫院掛鹽水,掛完鹽水再去整理案件材料,我們就提出陪他一起去醫院掛鹽水。
詹文鍇病倒之后,所有人都無數次的假想,如果他只是發燒,休息幾天就回來了,該有多好。
我們坐在醫院急診大廳,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他看起來臉色有點蒼白,瘦瘦長長的個子,靠在椅子上,依舊不斷接電話回信息,接完又不好意思地看看我們,又讓趕來看他的妻子小何買甜點來,“我最喜歡這個牌子,很好吃的,你們也要嘗嘗”,諸暨人的好客和爽氣盡在眼前。
看攝影鏡頭一直對著,他害羞地笑著,眼睛里滿是誠意,說起自己被“街拍”那天,是因為“前段時間一直辦案子,疏忽了家里,想去給老婆買禮物,給她一個驚喜”,在商場門口就這么被“客串”當了回模特。
我們免不了談到“第一懸案”,“工作多久,盯這樁浙江第一懸案就有多久”,當時,他還有些遺憾地說:“抓他時,我也沖進去了,當時他被控制住了,我們人很多,我的手才夠到他肩膀。”
詹文鍇曾說,他的目標是整理一本刑警回憶錄。只是,這個愿望永遠只是愿望。
詹文鍇的警察生涯,是從這樁“第一懸案”開始的。
2006年10月的一天,詹文鍇到紹興市公安局越城區分局刑偵大隊報到第三天,就被抽調去諸暨專案組。
這一年,詹文鍇22歲。也是2004年1月22日“諸暨一百”持槍搶劫殺人案發案后的第三年。
“諸暨一百”案發時,詹文鍇還在浙江公安高等專科學校(注:現為浙江警察學院)讀大二。
有段時間,下課后,這群未來的警察們會興致勃勃地討論案情,還問他:你們“諸暨一百”發生的那個大案,你有什么內幕?
兩年后,大學畢業,大家各奔東西,詹文鍇哪里想得到,自己和這樁大案會聯系在一起,這一聯系就是11年。
剛入行,就能碰到這么大的案子,能和那么多專家們同進同出,這讓他的同學很羨慕。
詹文鍇每天就跟打了雞血一樣,周一到周五在諸暨跟著老民警一家家走訪,談話,做記錄,采指紋……雙休日就回到紹興值班……
審訊現場,伏案工作的詹文鍇(左四)。
當時,專案組專家們從作案手段、現場、搶劫對象及槍彈痕跡做了比對,把“諸暨一百”和前面兩樁案子——發生在1995年12月6日寧波綠洲珠寶行和1998年4月7日紹興越城供銷社兩起持槍殺人搶劫案件,串并在一起,確定三案為同一人所為,被公安部列為督辦案件。
專家們對兇手作了畫像:可能身高在168cm左右,體態中等,走路略呈外“八字”,腳穿39-40碼皮鞋,他可能有當過特種兵或當過體育老師的經歷,精通五金,他使用的刀,刀柄為大型食肉動物骨頭所制,他可能是長期在寧波、紹興一帶……
詹文鍇是土生土長的諸暨人,對諸暨熟門熟路,專案組需要這樣一個人,“有時我在走路,在外面吃飯,會想著這個人到底在哪里”。
這個懸念,在徐利被抓到后破解,“就是這么一個人,如果他走在街上,相信我們可以馬上認出來”。
但徐利在諸暨這么多年,像個隱身人一樣生活,據他后來交代說自己“喜歡待在家里,不愛和人交往”。
和案件爭分奪秒的詹文鍇。
2007年11月6日晚上,徐利在諸暨嘉瑞珠寶行再次出手時,是詹文鍇進專案組第二年。
難道又是他?在現場,民警幾乎同時都叫出聲來。
這次,他想用高壓電擊死保安,然后從窗戶翻進屋里——這是唯一可以避開珠寶行監控的進口!幸虧保安及時發現了火星,逃過一劫。
其實這次,詹文鍇他們差點就和徐利遇上了。據徐利被抓后交代,他當時站在遠處看到火星,看到有人在打電話報警,他匆匆離開,躲在家里好幾天沒出門……
挫敗感包裹了詹文鍇在內的專案組民警:盯了他這么久,他竟然又在眼皮底下出現了!
詹文鍇他們再一次開始了轟轟烈烈的排查。
生病以后,詹文鍇最想念的就是曾經這樣不分晝夜的追捕、查案的刑警時光。
調查范圍擴大了一圈又一圈,凡是諸暨本地籍貫的青壯年男人都是他們要面談目測的對象,他們馬不停蹄去全國各地,苦口婆心,一個個找名單上的人,然后一個個勾掉……
大案像把刀,磨礪了性格,詹文鍇慢慢地變得沉著起來。
嘉瑞珠寶行案發后,調查范圍擴大了一圈又一圈,再次掀起的全民巡查轟轟烈烈,讓諸暨坊間議論紛紛,“你們查來查去,怎么還沒查到?”
慚愧,讓專案組的民警喘不過氣。
詹文鍇一直說,作為刑警,有機會辦大案,是一種職業的幸運。
2011年8月23日和8月29日,諸暨大唐和陶朱街道銀行門口,連續發生兩起槍擊案,一名女會計、一名奧迪車女司機被槍殺。當年9月6日凌晨,兇手許德勇(注:2015年已經伏法)被抓。
是詹文鍇帶隊沖進去抓的兇手。
那會兒,詹文鍇已是諸暨刑偵大隊重案中隊的“大拿”之一。
警校畢業時,家里人曾希望詹文鍇能在紹興市區工作,“地方大一點,視野寬一點,機會多一些”,沒想詹文鍇在市區待了三天就又回到了諸暨老家。
2008年,詹文鍇被調到諸暨市公安局刑偵大隊。
身負8條人命的許德勇落網,讓壓在所有專案組民警心底的火苗再次被點燃,那個“他”也快了吧!
據徐利后來交代說,2011年,他結束在嘉興的煙酒店生意回到諸暨。這一年,他和老婆離婚。
2007年那次失手后,徐利做了決定:把在諸暨濱江中路的房子賣了。那是他當年的婚房。
他當時已山窮水盡,不僅欠著親朋好友的錢,還欠著銀行20多萬元。
銀行貸款是他在2004年“諸暨一百”案發后,想辦法貸的;房子是他1997年買的,當時花了20多萬元,錢是他從長興龍達商場、寧波綠洲珠寶行搶來的金飾銷贓得來的。
那套房子最后他賣了60多萬元,除了還銀行貸款,還了賭債,所剩不多。
2009年,徐利覺得這樣下去不行,和他二哥(2017年3月31日落網)一起去嘉興開了家煙酒店,但徐利賭性不改,從每天的營業款里抽點轉身就去了棋牌室,二哥后來也不想和他再合伙了,2011年,徐利再次回到諸暨,回來后,他越發深居簡出,沒人知道他的底細。
“第一懸案”的調查依然繼續,結果依然不明。
在審訊室,詹文鍇主動把凳子搬到離犯罪嫌疑人近一點的地方。
每年年底,是幾個案發地公安最難受的時刻:他們需要寫一份材料,向上級公安機關解釋沒有破案的原因,詹文鍇作為重案中隊的,當然也要寫自己的工作,這個時候,羞愧再一次擠壓到胸口。
直到徐利被抓,這口堵著的氣才順了下去,詹文鍇在自己朋友圈說,“為了這個案子想說的話太多太多,06年刑偵工作開始,身邊不少朋友曾質疑過,案子可能破不了了,但我一直強調并堅信著,我們只是差一個好的戰機……”回復朋友祝福時,他說,“在這個案子里,我還是小字輩,但我卻是幸運兒、親歷者。”
詹文鍇(右二)和戰友們一起的每一次追逃,都有太多不確定的危險。
2016年端午節前夕,詹文鍇見到趕來的杭州同行,杭州同行請他們協助抓捕一個姓俞的人。
此人是杭州同行追了13年、一起震驚杭城命案的兇手。
2003年8月15日凌晨,杭州市濱江區之江花園一別墅內發生兇殺案。別墅內3人被殺,分別是36歲的保姆、78歲的外婆和她4歲的小外孫女,唯一幸存者是15歲的大外孫女。
2015年9月21日下午,諸暨次塢高速口一面店門口,兩男子因口角爭執引發斗毆。其中拿菜刀砍傷人的俞某被拘留了5天,他的血樣后來被送到了紹興市公安局。
通過各種數據比對,在龐大的數據系統里,跳出來一條信息指向:2003年8月15日凌晨之江花園別墅兇案的嫌疑人!
“天上飛的沒辦法,地上走的一個也不要放過”,指揮部派詹文鍇帶隊去抓人,但他們并不確定俞某家門牌號碼。
時過三更,黑暗隱藏了村子的輪廓,狗吠此起彼伏。
詹文鍇沖進一戶人家,俞某家就在隔壁,他用諸暨方言叫了俞某的名字,轉身沖進去。
一個男人赤著膊,睡眼朦朧出來,詹文鍇一看,正是他!
這些年,詹文鍇已能做到過目不忘,身為刑警,對人的形體特征特別敏感,相貌會老、發型會變,但眼睛、耳朵、嘴巴,就像是烙印,無法消除,一個人的照片,詹文鍇只要看上兩眼,就能把他從人堆里認出來……
詹文鍇伸手,同事跟上,俞某被摁倒。
跟杭州同行揮手告別時,詹文鍇不由地把心思再次扯回到“浙江第一懸案”。抓到他應該也不遠了吧。
幾個月后,2016年11月,針對第一懸案,浙江省公安廳成立新的偵查團隊,詹文鍇再次進入專案組。
4個月后,徐利被抓。據他后來交代,他以為這么多年過去了,警察還沒找上門自己安全了,2016年年底遷了戶口,為了孩子,又和老婆復了婚。他沒想到,警方已盯上了他。
在徐利被抓前的4個月里,專案組基本沒雙休日,1200多G的視頻資料、1393萬多份指紋、新采集的3萬多份生物檢材、1萬多個重點人員……都要一個個查過去。
二
詹文鍇和作者楊麗在采訪時的合影。
后來,我又去采訪他,那次見他,他喊我:“姐”,笑容陽光,眼睛明亮。
他跟我說了自己的成長故事,我聽了很感慨,他和“第一懸案”兇手徐利兩個人的成長,很像美國作家杜魯門·卡波特在《冷血》中說的一句話,“我和佩里就像在同一個家里長大的孩子,有一天,我們都離開了家,只不過我走了前門,他走了后門。”
詹文鍇和徐利,雖同樣經歷過貧窮,但卻是不一樣的人生。
詹文鍇(左一)和母親、姐姐的合影。
時間是一根無形的線,把詹文鍇的從警生涯和“浙江第一懸案”聯系在一起。
真兇徐利落網那年,詹文鍇也已經是入行11年的“3字頭”的老刑警了,經他手的嫌犯不少,但徐利顯得更為兇殘,心思也更細膩,“他很忍得住”。
詹文鍇是首發審訊小組的,聽徐利交代完,“問他后悔嗎,他說后悔有什么用。”詹文鍇說,他聽了心里拔涼拔涼的。
徐利交代時曾說,“我是窮怕了,就去搶,有錢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花。”
詹文鍇一聽,氣來了:“我看不起你,你說你家里窮才去做,我跟你一樣,家里也很窮,你看我是怎么過來的!”
詹文鍇也是苦孩子出身。
1993年9月,徐利第一次搶劫,在臺州醫院搶走了住院部收費處的8萬元。
這一年,詹文鍇9歲,讀小學三年級,爸爸因意外去世,整個家靠媽媽一個人撐著,他和姐姐都還年幼。
為了養活兩個未成年的孩子,媽媽每天都騎著三輪車,從早到晚忙著給人運送啤酒,很辛苦。
1994年,徐利在長興龍達商場犯下第一起搶劫殺人案,殺害一名老伯,搶走報案人稱價值97萬多元的首飾珠寶;1995年,他再次出手,在寧波綠洲珠寶行持槍搶劫殺人,殺害兩名保安后,劫走22斤金飾。
這一年,詹文鍇長高了,他覺得自己有力氣了,他想幫媽媽分擔一些,開始幫著收拾家門口的兩分田。
1998年,徐利在紹興越城區供銷大廈又一次作案。而那年,詹文鍇正讀初二,他一上初中,就提出幫媽媽去送啤酒。每個星期天、每個寒暑假,他都騎著自行車挨家挨戶送酒。他說,那時幫人送一箱酒,大約可以賺一元錢。這個苦活,他一直幫媽媽干到2006年自己大學畢業……
小時候日子艱難,詹文鍇媽媽總這樣教育他和姐姐,“要心存善良,保持正念。”
詹文鍇是個體育達人,公安系統每年大練兵,體能測試——1000米跑、立定跳遠、俯臥撐、100米跑,按詹文鍇年齡段滿分是400分,他連續好幾年是滿分。
小時候不容易的日子,沒給詹文鍇留下陰影,相反他熱烈地生活著。
2017年,他在網上突然走紅后,紹興警方給他拍了一段50秒短視頻,視頻中,他“上天入地”,一會速降一會射擊一會練拳擊,酷酷的,我開玩笑問他有沒有用替身,“都是我本人,沒有用替身哦,看里面發型就是我啦。”他笑著,笑容很有感染力。
詹文鍇穿衣服還挺潮,是“網購達人”,“衣服搭配都是我自己搭的,衣服都是自己在網上淘的。”
他喜歡旅游和攝影,攝影是他認識了一個驢友,“他教了我很多攝影知識,心情不好的時候,看看自己拍的照片,一下就好了。”
“攝友”們常喊他一起去拍照,只是工作忙,“桃花開了,櫻花開了,泳裝比賽,我都沒去成。”詹文鍇說他理想中的生活是百花齊放的,工作是他生活的一部分,“雖然目前還做不到,現在是積累,等我老了總可以實現的。”
也許明白這一切來得不容易,詹文鍇很感恩。
他一直想去雅安支教,但沒能實現。這也是一個他和自己的約定,但那種“約好了沒做到”的感覺,一直讓他放不下。
后來,他成了都市快報“長腿叔叔·留守兒童關愛計劃”第五批志愿者。
詹文鍇生病后,特意托付刑警大隊的兄弟接力照顧這個結對孩子。
“我要去出差,怎么辦?”2017年6月一天,他在電話里焦慮地問我,讓我跟公益活動的組織方打個招呼。
那次,他要去云南、湖南辦案,沒法請假,不能和其他長腿叔叔一起去,“我心里很難過。”
公益活動帶隊的李燁池也跟他說沒關系,讓他先拍個視頻給孩子。
但最終,詹文鍇還是趕去了松陽,因為他怕結對的孩子失望。
2017年6月11日凌晨,他剛辦案回到諸暨,就自己開車趕松陽,一路上他只在服務區停了下車,在車上瞇了兩個小時,那天他本來要回單位報到,他特地請了一天假,他跟領導說,“有件跟辦案一樣重要的事,等著我去做。”
錯過了第一天的走訪,詹文鍇很愧疚,見到小杰時,他問:“昨天沒來,你是不是有點失望?”
小杰當時遲疑了幾秒鐘。
詹文鍇跟李燁池說,小孩是有點難過,幸虧他來了,雖然辛苦,但也讓他倆之間未來的互動有了一個美好的開端……
那天晚上,詹文鍇還給我發了照片,是他結對的小杰拍的,“怎么樣,我弟弟拍的不錯吧!”語氣里滿是自豪,“我教的他!”
那天,他還跟我說,見了結對小男孩后,他也想生個孩子了……
三
有報道這樣記錄著追悼會當天的情況——“冬雨仍然淅瀝不停,空曠的大廳里哀樂繞梁,數千警民從六點多就紛紛向諸暨殯儀館匯聚,他們來送詹文鍇最后一程……”
2019年1月7日一早,諸暨市公安局宣傳科的王雨給我發來微信:文鍇沒了!
我頓時一驚。
怎么可能?怎么會?
2018年春節前,我和詹文鍇在諸暨一家小飯館簡單地吃了點飯,“我等下還要去辦案”,那段時間,正好幾個案子都在他手上,又審又抓……
2018年春天,他跟我打電話,我們在電話里問候了彼此近況,他說他想生個寶寶,他和妻子正在調理身體……又關照我要注意身體,“身體最重要了!”
我們一直在微信上保持聯系,有一段時間,沒收到他的消息,我以為他又在忙吧……
2018年9月,我去紹興采訪,一位公安朋友告訴我,你報道過的詹文鍇生病了,白血病,在上海做化療。
頓時,我眼睛一酸,定定神,給他打電話,電話里,親切的聲音:“姐”。
病床上的詹文鍇,從未放棄歸隊的希望。
那次我給他打電話時,笨拙地問:“怎么會啊?怎么是你?”
“放心啊,現在我媽媽和丈母娘還有我老婆他們都在照顧我,我在好起來。”他在電話里笑著,很爽朗的笑,“現在,我在工作群里也關照那些年輕的小伙,讓他們要注意身體,也幫他們出出主意”,繼而又說,“姐,我現在才知道健康真的很重要。”
那天,他在電話里說到自己剛做化療時,他只剩下100來斤,我腦海里瞬間閃出第一次見到他:1米86的他,穿著白T黑色垮褲加白跑鞋,面對鏡頭陽光帥氣地走過來,頓時淚流滿面……
生病后,詹文鍇一直在搏,包括最后一刻。
詹文鍇和同事葉斌的最后一條信息記錄。
我后來了解到,文鍇在上海做完化療后,去河北廊坊做移植手術,做完第一次CART治療后,情況有了好轉,可是沒多久,病情復發,移植手術一直沒做,“他想再沖下”,他想做移植手術,又開始做化療,他一直頑強地與病魔斗爭著,他像以前那樣熱烈地渴望生活,他沒有放棄過,但在做第四次化療時,病情突然惡化……
好兄弟孟杰見了他最后一面,他知道詹文鍇要強,不會主動提出讓人去看他,所以2019年元旦時,他故意找元旦休假的借口說自己要去看看他,“我說給他打打氣,加加油,他默許了。”
“他說自己想吃梨子,橘子,還半開玩笑地說,自己以前很想吃這個又想吃那個,但醫生不讓吃,現在自己吃不動了。”孟杰趁醫生不注意,偷偷剝了一個橙子給他,“他只能吸里面的汁水,不能吃下去。”但就這樣,他也很開心。
那次,孟杰第一次聽文鍇說“感覺自己身體有點吃不消了”,還半開玩笑地交代孟杰他們:要他們照顧好他妻子,不要讓她受委屈,要為她撐腰,說自己小時候沒有父親,要他們幫助經常去看看媽媽和姐姐,不要讓他們太冷落,希望清明冬至時,有時間去看看他……
“我們都看武俠小說的,你很頑強,現在這個對手也很頑強,你要和它斗下去!” 孟杰給好兄弟鼓勁。
2019年1月7日凌晨2點零4分,所有人最后一絲渺茫的希望被活生生奪走。
四
詹文鍇的青春,永遠定格在34歲。
告別儀式前一晚,我們都去了殯儀館,在出租車上,當地司機問:你們是去看那個年輕刑警吧?收音機里都報道過他的事情。
我見到了文鍇的家人們。
“他是我兒子”,岳母懷里抱著文鍇的遺像,一直不肯放下來,“我要抱著他,我最后抱抱他!”
她摟摟懷里文鍇的照片,仿佛在抱著他,仿佛他就站在面前……
妻子小何握著手機,相冊里有很多小兩口的記憶,她一張張翻給我看:
一張白色奶油蛋糕的照片,“我給他做的,我沒有工具(刮刀),等他回來都有點塌了。”拍攝時間是2018年4月11日晚上9點多,她沒想到,這成了跟他一起過的最后一個生日;夫妻倆和松陽結對孩子的合影,“邊上那兩個是我同事,我們后來去過一次,你看孩子的牙齒多好。”
詹文鍇當時結對,看到這個小男孩時,覺得“孩子很有靈氣”;晚霞下,一個穿紅色T牛仔褲的女孩走在鄉間道路上,“這是我們去他鄉下老家,他給我拍的。”2018年7月一天,詹文鍇把這張照片發在朋友圈,配文說:“余生很長,請多指教……”
詹文鍇食言了。
詹文鍇去世后,我和小何一直保持著聯系,有次,她跟我說,有人說,我們可能是前世的兄妹。
小何變得越來越成熟、堅強,現在她是家里的頂梁柱。
去年,我去諸暨,和小何在咖啡館見了一面,我們免不了會提到詹文鍇。
事情剛發生時,她會覺得一切不像是真的,她總覺得文鍇是出差了,現在,她慢慢地接受,有時夜里也會難過,那次見面結束時,我和她相互擁抱,相互鼓勵:“好好生活”。
文鍇去世前幾天,小何給一位4歲的小病友輸血,她說,自己這么做,是想體會下他每天受的是什么罪。更多的,也許她心里隱隱有著某種期待吧:希望為丈夫積一點善,讓老天能網開一面,保佑丈夫……
文鍇去世后,姐姐一家和母親生活在一起,“她身體還好。”女婿說。他們教她怎么用微信,“現在她微信群也會了,視頻也會了。”他們還鼓勵老人去跳廣場舞,鼓勵老人多出去社交,老人現在天天會去,老人還是社區的志愿者,幫著發防詐騙宣傳單,跳廣場舞時,也順便跟老姐妹們做做宣傳。
有次,我在新浪微博上發現,有個叫“拂袖擷相思”的網友給詹文鍇寫了首歌,這首歌介紹是這么寫:“為了萬家燈火的執著,平凡英雄變成了不朽的傳說,蒼穹之下,因為有你們才悠遠寧靜。”
陽光帥氣的詹文鍇,好像昨天還在大家身邊。
歌名叫《鍇風自南——寄人民警察詹文鍇》,曲是改編的,詞是上述這位網友填的,幾位網友合作專門錄制了作品,發到多個平臺——
歌中唱到:
兩杠一星 鑄赤誠忠毅警魂
化作流螢遨游銀河星際
天妒英才 駝鈴悠悠
未酬壯志身先死 熱血存軒轅”
詹文鍇從警13年,先后榮獲“浙江好人”“浙江省優秀人民警察”“浙江省‘千名好民警’”等榮譽稱號,榮立個人三等功2次,榮獲個人嘉獎7次。2019年1月10日,經公安部同意,浙江省公安廳追記詹文鍇同志個人一等功。
唱歌的是“這就是悟我”,她說:“我當時接下這首歌時,得知是為一位已故刑警而寫,但具體的情況不太清楚,后來意外看到了策劃小姐姐寫下的文字,那些對這位前輩的懷念,瞬間震撼,同時感受到字里行間流淌思念。種種情緒帶入之后再錄這首歌時,我真切感受到了一字一句……”
很遺憾,我一直沒聯系上“拂袖擷相思”,但從她微博內容看,她寫歌時,還在念警校,她說:“希望有更多的人能理解警察這份職業,記住那些為百姓安居樂業而做出貢獻甚至付出生命的人民警察,只有我們記住他們的奉獻,他們便不悔自己的堅守。……鍇哥,我想你了。”
清明前夕,詹文鍇家人去看他,墓前已有人悄悄放了鮮花,這兩年,有不少陌生人悄悄地關心著他們,有人從杭州寄來年貨,上面就寫文鍇朋友……
諸暨城市廣場游步道,“浙江好人”展板上,刑警044490(詹文鍇生前警號)依然帶著熟悉的笑容,只是他的名字被打上了黑框。
“你雖遠去,但我們的‘青春之歌’永不散場……”我們依然想念你,不僅在清明。
完
供圖 諸暨公安 楊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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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于 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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