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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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年過去了,很多住在梅城的人,依然記得那場火災,空氣里有燒焦的味道,從起火點刮下來的芒桿葉飄散在車行前方的擋風玻璃,奄奄一息。
不斷有人擔心著,是不是又有山林起火了?
直到傍晚,才陸續傳來消息,離梅城十幾公里遠的石壁塢發生火災,一名森林警察失蹤。
失蹤的警察,是建德市森林公安局梅城中隊民警朱山明。
黃玉林回憶,即使警隊有了邊三輪,平均每天步行15公里,也是一個森林民警的日常。@朱立星 供圖
當天和朱山明一起撲火的民警黃玉林,今年60歲,一張國字臉,寫滿冷靜。可一說起朱山明,恍然之間,像是一位剛剛失去同桌的中學生,有無法掩藏的脆弱。
“找到他時,他靠在一塊山石上,整個身子全部燒得焦黑,蜷縮著,平時他有1米75的個子,可卻縮得像個小孩子。
唯獨右手臂舉過頭頂,我猜他大概是要打電話,但是手機也燒碎了。全身的衣服都燒碎了,只有一串鑰匙、一根皮帶,還看得出模樣。
他倒下的位置,上方10米左右的地方,有五、六平方米的芒桿砍下來了。一看這個場景,我就痛啊,他努力自救過,但是失敗了,他死前得多疼啊,一個好好的大活人被火生生地燒死了。”
黃玉林只是說了這幾句話,便起身離開會議室,大家都靜靜坐著,過了片刻,他才又重新回來。
山火兇猛,一瞬之間,蒼翠的森林就變成了火海。@黃玉林 供圖
也許,每個森林警察的腦海里,都有一個自動更新的森林地圖,黃玉林在采訪本上找了一張空白頁,一邊畫山形圖,一邊講起那場在他心中始終不曾熄滅的大火。
“朱山明就是在這場大火中犧牲的,犧牲時只有48歲,這場大火卷走了建德幾千畝的山林,有上千人加入撲火隊伍。”
一時之間,這筆頭似乎成了那些年里,他去森林辦案時,隨身攜帶的指南針。
當山形圖漸漸清晰,回憶呼之欲出——
“每年冬季和春季是我們森林警察最忙的,一是冬季風干物燥,二是林業生產和農事用火特別多。
農村里習慣秋冬季燒芒桿葉,可以當肥料用。
2004年2月12日,還在正月里,當天下午1點左右,我和朱山明為了調查另一起森林火災案往楊 村 橋 趕,剛到楊村橋,就聽說5公里以外的石壁塢煉山失火,立即奔了過去 。
那幾天一直都是大晴天,中午最高氣溫有20度,朱山明一面往山上跑,一面脫外套、脫毛衣,我們走散了。
那時,我們撲火設備很簡陋,只有砍柴刀,撲火就是要快點劈成一條防火帶,來隔離火場。
但石壁塢的地形,讓風向捉摸不定。剛劈好的隔離帶瞬間被大火沖垮。
一面起火,一面石壁,冷熱氣流一交匯,讓這個火勢徹底瘋了。
我們建德的很多村子都在山腳下,一旦火勢不可控制,就是大災難;一旦哪里起火,只要看見,都會拿起自家砍柴刀、鋤頭,往山火里沖,村里的女人們,也都毫不含糊。
甚至,很多時刻,碰見那些難走的峭壁,女人們的腳力也毫不遜色。
每場火災,都是森林的傷疤。春風吹又生,但人的生命只有一次。@黃玉林 供圖
所有撲火的人都像上了發條一樣,在山火面前,從不退讓。
有時候,參與撲火的村民比我們更熟悉山形,一起撲火時,能做的首先當然是堵,實在堵不住那也要躲。
石壁塢有個水庫,水庫旁有條淺灘,火勢蔓延過來時,村民都躲過去,等火勢漸漸弱下來,發現第一批一起撲火的五個村民中,有一個不見了。
這種生死關頭,朱山明立即折回去找人。
大家躲在淺灘里,是因為火把路給封了,可他折回去,真的就是完全不要命了。
原本,他完全是可以脫險的,如果不是義無反顧地又沖了進去。
當掉隊的村民自己走出來時,大家發現朱山明不見了。
山里天黑得早,大概傍晚五點左右,火勢還沒有完全被控制,按道理,那些星星點點還沒燃盡的地方,是不好再走進去的,但當時也顧不上那么多了。
一定要找到他,就像他當時心想,一定要找到失蹤的村民。
當年,梅城中隊轄區內的山林面積達87萬畝。 作為森林民警,不僅僅要撲救山火,同時也擔負著打擊破壞森林和野生動植物資源的違法犯罪的職責,還要協助抓捕逃入山林的犯罪分子。 @朱立星 供圖
握著手電,大家分頭行動。
沿山走了快兩個鐘頭,在黑糊糊的草木灰里,突然發現了一個鋼板兒(硬幣),我拾起來,想這也許是朱山明脫外套時掉的。
當時,我腦子里一閃而過最壞的念頭,只是他被濃煙嗆暈過去。
又往前走,又發現了二、三個鋼板兒,我感覺到,也許,朱山明就在這兒附近了。
直到,我真的看見他了,又真的希望這不是他……
朱山明年長我7歲,從1987年起,我和他就在一起工作,平時辦案我倆在一個小組,在辦公室我倆座位面對面,我太熟悉他的樣子了。
從這之后,我看見烤紅薯的都要躲遠遠的,我聞不得被炭火烤焦的味道。這是我戰友犧牲的味道。
我抱著一線希望過去,抓他的手,手完全冷了。”
講到這里,黃玉林忍不住長嘆一聲:“不瞞你說,這之后,如果出警,如果一下子到火場去,我總能看見他躺在地上被燒死的樣子,這個樣子,我到現在也抹不掉,怎么抹也抹不掉。”
童年時的朱立星和父親朱山明。一樣的白襯衫,一樣的軍綠色布褲子。@朱立星 供圖
2004年2月12日,朱山明一早出門后,再也沒能回家來。
兒子朱立星,今年20歲,剛剛考入杭州的大學,正在放寒假。他記得那天早晨父親的身影。
“我們家房子只有50幾平,我平時睡覺不關門,我爸上班很早,他平時上班前也不來我房間的,但那天早上,我半睡半醒之間,感覺到他好像朝我房間看了一眼。”
朱立星繼續回憶:
“當時,我們住梅城,下午3點左右,聽說有地方起火了,火勢不小。
我給我爸打電話,電話通了,但沒接。我想,他大概在忙。傍晚5點左右,再打過去,不在服務區。
平時,這樣的情況也有,也沒太放心上。
到晚上8點,接到我爸單位的電話,說他在醫院,讓我媽帶著警帽上醫院,等單位的車來接我們。
后來,聽我們醫院里的親戚說,我把人送到醫院后,都沒有搶救的機會了,人已經不行了。
我當時心里最遺憾的,不是因為我沒有爸爸了,是我還沒有來得及給他買輛車。”
1979年,朱山明服役期間,正趕上祖國邊疆保衛戰,圖為他(上排左三)和戰友合影。@朱立星 供圖
朱立星說:“我小時候很喜歡一個小游戲機,很多80后都有印象,手指按按,在水里套圈兒,我也沒和我爸講,但不知道他怎么知道的,給我找了一臺回來,當時真的太激動了。上大學以后,發現我爸特別喜歡研究車,就想著自己一定努力賺錢,以后給他買輛屬于他自己的車。”
問朱立星是不是記得自己從哪一年開始,個子比父親高了?
他說,不記得。
但他一直很懷念父親在時的陽臺。“他手很巧,有時候會坐在陽臺用別人丟掉的鋼條編籃子,有時他倚著陽臺吸煙,我和他中間隔著一盆花,倆人也不說話,等我把一根煙吸完,關上窗,我們從陽臺一前一后走回房間。”
從不輕易把想念說出口的朱立星,說到此處,自己點了一根煙,他說:“特別想那個時候。”
朱立星的家現在也在梅城,他從派出所回媽媽家的路上,稍微彎一下,就能經過父親在的公墓。
“我爸在時,一直節省,他抽得最好的煙,一條只要5塊錢,有時候我去公墓看他,真想給他點一根貴一點的煙,但我知道他是森林民警,最討厭的就是這個。”
父親走了17年,朱立星也做了12年的民警,其中,9年刑警,3年治安警。
朱山明骨灰被安放在梅城龍公廟公墓,建德的民警懷念他,山上的青松也一樣記得他。@建德公安 供圖
“建德的山,我太熟悉了,這山就像是我的兄弟一樣,有時候辦案路上,會有一瞬間的出神,會想,這條路大概我爸也來過。
我很珍惜這身警服,但我很怕聽別人說,他爸就是那個被燒死的撲火民警。我知道這話里沒有其他含義,但還是會被戳傷。”
但朱立星也一直特別記得前輩們視如己出般的疼愛。
“我剛到乾潭派出所工作時,有一次轄區內的村子著火了,我本能一般地往里沖,我們當時的所長呂晶看到,他追住我,他說他沖,讓我走,他沖我喊道,‘你們家在大火里已經犧牲了一個,不能讓你再有閃失,要不你媽還怎么活?’”
蔣雪芳說,朱山明特別費鞋,一年要穿壞4、5雙軍工鞋,有的是刮壞的,有的直接破了洞。@朱立星 供圖
中年喪夫,是一個女人最大的傷痛。
讓蔣雪芳至今依然心碎的是,朱山明犧牲那天,在醫院沒有見到他最后的樣子。一直到2月15日,在殯儀館的告別廳,她才總算見到自己的丈夫。
“但我已經認不出他了,他臉上涂著很厚很白的粉。”
蔣雪芳最后記得的只是2月11日晚,朱山明犧牲的前一天,他回家來對妻子說,“我吃不消了。”
蔣雪芳說:“他平時回家來,我從來都不問他今天去哪里了,我知道他累了一天了,不愿意多說話,只要聞到他衣服的焦味,就知道今天的山火有多大。”
讓妻子心疼的是,“他平時在家,很少炒菜,他怕油鍋,但是我實在不敢想的是,最后他被火困住時該有多害怕。”
朱山明一家和岳父合影。這也是朱山明家中唯一一張全家福。@朱立星 供圖
1983年,朱山明和蔣雪芳在老家馬目鄉上何村擺喜酒,大家讓新郎講兩句,朱山明就說了四個字,白頭偕老。
“結婚以后,他幾乎沒在家過除夕。
一年里,就盼著能有一天假可以回老家,那時候公路都沒修好,我們回老家要去坐輪渡,輪渡走一個鐘頭,再步行一個多鐘頭,我心里挺盼著回老家的,老家不在他的轄區,他能稍微放心些,吃頓安穩飯。”
朱山明犧牲后,有次妹妹陪蔣雪芳散步,問姐姐,嫁給姐夫后不后悔?
蔣雪芳說:“從來沒覺得后悔,只是遺憾在一起的時間太短。”
朱山明犧牲十七年了,蔣雪芳很少在晚飯后出門,她哽咽著說,“看到別人老夫老妻的背影,心里還是會太想他了。”
朱山明在時,每次上班出門,她都提醒丈夫,注意安全。
朱山明總是回答:“別擔心,我命大,被彈片打中過,不也活下來了么?”
2004年4月19日,浙江省人民政府批準朱山明為"革命烈士"。2004年12月23日,公安部批準朱山明為“全國公安系統二級英雄模范”。每一枚獎章,都是一段舍生忘死的不凡人生。@于佳 攝
蔣雪芳一直很欽慕丈夫的軍人氣質,甚至,家里的被子一直模仿著朱山明的部隊習慣,疊成標準的豆腐塊。
2004年春節,蔣雪芳花了238塊錢,給朱山明買了一件新衣服,這是他生前所有衣服里最貴的一件,但這件衣服只穿了一天。
“他從年初二出警,一直到犧牲,都沒有機會換下他身上的警服。”
據《森林公安》雜志報道,在2月12日石壁塢起火之前,朱山明已經連續三天,奔波在不同的火災現場——
“2月9日,下涯鎮春聯村發生山火,朱山明趕到現場,組織撲救,下山時,晚10點。
2月10日上午,朱山明到春聯村,查辦頭一天的火災案,下午,楊村橋嶺腳村山林起火,朱山明在現場忙到晚7點,草草吃了晚飯,又連夜找火災的肇事者和目擊者了解案發原因。
2月11日,他犧牲的前一天。上午,朱山明到下涯,提取對火災肇事者實行治安拘留的材料,傍晚5點,王謝村一村民燒自留地引發山火,朱山明接到報案后趕往王謝村……”
黃玉林說,現在森林火災的撲救條件比以前好了,不用完全靠人力,有直升機來協助撲救。@黃玉林 供圖
寫在后面
采訪那天,春天的雨絲,澄澈又熨帖。
從朱立星工作的派出所趕到他家中采訪他媽媽時,樓梯拐角,他順手指了指不遠處云霧繚繞的山巒,“喏,這就是烏龍山。”
想想采訪路上,在新安江畔,在梅山公墓,在不知名的小路,朱立星有好幾次指著烏龍山給我看,他說:“我們梅城人一天見不到烏龍山是會流淚的。”
采訪黃玉林,他指給我看梅城中隊門前貼著森林區域圖,僅在梅城,森林覆蓋率約70%。他明年將退休,有很多說不出的悵惘,只是指了指自己警服上的兩個字,“森林”。
森林民警的警服少有被翠綠洗滌過的清新,更多時刻,他們只是聽見森林在呼叫,求救……@于佳 攝
總是有人在春天里反反復復下著決心,你在三、四月做的事情,到七、八月自有答案。
而在這場并未在記憶消失的大火之中,觸碰到的一小部分更早的春天,似乎只是這決心中微小的部分,更多的心血與步履早已不知不覺有了山的痕跡,就像一塊石頭的溫柔,總在鈍化的棱角之中。
想起詩人李金發寫過的,“我側耳聽一切音響,張目視一切色相,但愛的消長非耳目所能及了。”
那些非耳目所及的愛,正叮囑風聲,呼喚千萬。
完
制圖 小 麥
排版 小 麥
編輯 黃 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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