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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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1月10日,首個“中國人民警察節”當天。在舟山市公安局舉行的“聆聽訓詞,重溫誓詞,筑牢忠誠警魂”升警旗儀式上,還未正式出院的林劍,在被燒傷的第510天,第一次穿上警服,站在隊伍之中。
升警旗儀式結束后,來不及和戰友多問候一聲,林劍匆匆離開。
林劍不想讓別人擔心,因重度燒傷,自己膝關節的組織結構還沒有完全恢復,平時做康復時,哪怕站一分鐘,膝蓋周邊都有鉆心的疼,而這天,他在現場筆直地站了30分鐘。
一月的舟山,海風還是凌冽的,可林劍貼身的衣服早已浸滿汗水。
從2019年9月的這場爆燃開始,普通人生活中習以為常的一切,在林劍這里,都成了無法想像的異常艱難。
甚至,從這場爆燃開始,林劍從來沒有拉開過病房的窗簾,傷口不能見光。最痛時,他含在嘴里的白色紗布帶被他咬穿了洞,好像,連他自己都忘了,被燒傷之前,在1000米測試中,他曾跑進3分零3秒。
這是林劍的警服。拍攝者金超凡是林劍的同事,他說:“看見這一碰就碎的警服,想起所長被燒傷的樣子,就很心疼。”
林劍,舟山市公安局定海區分局岑港派出所所長。
2019年9月18日下午,他正在岑港街道開會,聽聞轄區內一名孕婦,因家庭矛盾,割斷煤氣瓶皮管,打開氣閥,有自殺傾向。
林劍接到情報后第一時間趕到現場。
因當時林劍開會的位置距離事發現場更近,他是岑港派出所第一個到達事故核心區域的警察。
“大概離事發地點還有3、4百米的距離時,四周就彌漫著一股很嗆的煤氣味。
我飛速跑過去,和我一起趕到現場的街道干部忙著疏散群眾。
房門緊閉著,但還是能聽見混亂的哭喊聲。
我隔著門喊,我是岑港派出所民警,請開門!里面的女人帶著哭腔,讓我走,不要管。
來不及遲疑,擔心發生不可挽回的狀況,我奮力踢開房門。
正當我沖進去準備去找煤氣閥關掉時,當事人點燃了打火機。
我進門時沒看見她手里有打火機,否則一定第一時間奪過來。
‘轟’的一聲巨響,我和當事人,以及當事人的父親,全部被掀翻了一樣。
事發現場,高濃度的煤氣瞬間爆燃,門框上的玻璃被震碎了一地。
當時,我大概是有過短暫性的休克,也有可能是精神高度集中,并沒有意識到自己被燒傷了。
但前后相隔不到一分鐘左右,就感受到四肢劇痛,身上冒煙,我想脫掉警服,發現有的燒化了,黏在皮肉上。
同事江灝跑過來,我叫他,他先是愣了一下,叫了我一聲,所長,就掉下淚來。
隨后,救護車趕來。
因救護車上只有一個擔架,本來我想讓當事人先去,但救護醫生說,必須讓我一起出發,他說,你的傷也很重。
當時,其實并不知道自己有多嚴重。”
同事王洪勇陪林劍上了救護車,王洪勇記得,“我拆了應急包里的泡沫墊,讓所長坐一下,可他痛得根本坐不下,站也站不穩,只能蹲在救護車上,我想扶著他,可根本不知道把手搭在哪兒。我見他蹲著,就也蹲在他旁邊,拐彎時,又想托住他,又怕太用力碰傷他。”
林劍被送往舟山當地一家戰區醫院的燒傷科,主任晏英還記得他被推進來的樣子。
有同學來看他,不敢打擾,只能隔著玻璃窗,也有市民聽聞事跡因感動而來,問醫生,是否需要獻血。
“整個面龐都是黑的,眼睛也被燒得通紅,燒傷面積達60%,其中三度燒傷達30%。”晏英強調,“三度燒傷傷及的是皮膚全層,有時候可以達到肌肉,甚至骨骼,在燒傷的一瞬間,它沒有水泡,甚至沒有疼痛,因為整個神經層都被破壞掉了。”
岑港派出所教導員陶友臻回憶,當天,他正在舟山市公安局開會,聽聞警情,也是第一時間趕往事發現場。
“同事給我打電話,他說,所長可能會死。
我聽了以后,拼命往回趕,等車行至小嶺隧道時,看到救護車飛馳而過,當時腿都軟了,把車停到路邊,攔了輛出租車又趕去醫院。
第一天,所長就被下了病危通知書。
我每天都去醫院看他。有天,看見所長媽媽,我鼓起勇氣,到阿姨跟前,和她說,對不起。原本當天的值班所領導是我,我應該比所長更快趕到現場,如果是我早一步到,所長就不用受傷。
阿姨勸慰我,千萬不要自責,她說,‘如果受傷的是你,他肯定會更難受。’”
正在警校培訓的民警胡哲昊,請假后匆匆趕到燒傷科。
“我問護士,林劍在哪?就是那個被燒傷的警察?護士指指,其實,當時我就站在我所長病床邊上,但我已經認不出他了,他身上纏著層層疊疊的紗布,整個臉部都烏漆漆地腫了起來。”
即使,林劍總是想選擇性地忘記,那個下午究竟發生了什么……可身體上永久的傷痕,和一旦想到那個場景,鼻子前涌現的氣味,都似乎比腦海中的記憶更為清晰。
煤氣味、燒焦味、秋老虎的熱浪,混著傍晚咸濕的海風,四處涌動。
不僅是同事認不出自己,有天,護工阿姨拿了一面鏡子,讓林劍看看自己。
“那一眼,讓我對自己覺得陌生。知道鏡子里的是自己,但又覺得已經不是自己了,一時之間,只想讓阿姨快點拿走鏡子。”
林劍回憶:“當時,每天都在病房,因為傷口不能見光,窗簾一直拉著,真的像是與世隔絕了一番。”
林劍讀書時,在白泉中學,一直是班長。他成績一般,但卻總是不甘人后。
“也許,這和我媽媽有關,我是家里老大,從小就要擔責任,種水稻插秧,每根秧苗要插到泥里20厘米深,要整整齊齊,收了稻子之后,天晴時又要去曬稻子,有時,因為貪玩耽誤了一會兒,我媽就會拿著掃帚追來……”
1999年,林劍考入浙江警察學院治安專業,回來舟山后,他從鹽倉派出所,到雙橋派出所、到解放路派出所,再到分局督察大隊,一直是標桿一樣的優秀警察。
警徽下的林劍:浴火重生的印記。
林劍從未想過,他前半生所有的努力,從39歲這一年開始,只是為了要努力和從前一樣。
眼睛內灼傷,很親的人離他病床很近,他能看到的也只是身影……
兩只手臂,雙腿幾乎無一處完整皮膚,甚至,十個手指蜷縮著,無法伸展……
一個月內做了三次植皮手術,把壞的皮割掉,把好的皮騰挪,全身上下縫合300多針,壞的好的都要重新生長,手術后,麻醉逐漸消失后,痛得近乎整個人都要炸裂……
不能見光、不能吹風,出汗了會覺得身上像有螞蟻在爬,像是老鼠在咬,有時,實在忍不住,就靠墻蹭蹭,一蹭就會破皮,破皮又要重新包扎……
洗澡,也變成了難題,要有醫生幫忙,僅僅是穿換壓力衣,就要半個鐘頭,洗好之后要擦消毒水,之后包扎,洗一次澡幾乎要半天的時間……
無法翻身……
每隔兩天換一次藥,換藥時,要把紗布一層一層地揭開,粘連的部分要做好清創,上藥,再層層疊疊包牢。
胡哲昊說:“所長起初住院的兩個月,我們有時會輪流來陪護,比如說,大腿這里換藥,要把腿抬高,就換腿這里,差不多就要20分鐘,光靠一個護工阿姨的力量不夠。
每次換藥前,所長嘴里都咬一個紗布帶,差不多有5厘米厚,但等換好藥,有時,紗布帶被咬斷了,有時,還會被咬出洞。
所長在我們面前,從未流過淚,但護工阿姨悄悄告訴我,夜里,她聽見所長像是哭了。她擔心眼淚留在臉龐上,會讓傷口感染,就站在旁邊打算給他擦淚水。所長見她聽見了,就又忍了回去。”
一直到2個月后,林劍終于可以轉回普通病房進行康復治療了。
“兒子來看我,他就坐在我身邊,摸著我的手,但當時我的手指也是穿著壓力衣的,手心里有兒子的溫度,給了我很大的康復勇氣。第一次站在地上,腿是軟的,挪不開步,但我想如果繼續躺下去,我永遠都不能回派出所工作了,也不能陪兒子跑步了,就咬牙堅持著。”
康復的過程,每一天都比昨天更努力。
采訪時,林劍唯一一次說到疼,是說手指。“以前,總聽人說十指連心,手指的傷最疼,護工阿姨很有經驗,一開始,每一根手指幾乎都是她硬掰開的,但掰開以后也沒力氣,不能回彎,面包也拿不住,精細動作就更別提了,真的都不如兩歲的小孩,都要重新開始學,但比兩歲小孩還學得慢。夾豆子,撥吸管外的塑料紙,都要從頭開始。”
晏英說:“他確實不同于其他患者,也許是警察身上的韌性,他是整個病區里練得最狠的。很多人都擔心縫合的皮膚長不好,一鍛煉就會撕裂,如果撕裂,就會又經歷一番苦痛。查房時,大部分患者總是問有沒有什么不疼的方法去康復,林劍問得最多的是,我什么時候能出院。他說他著急回去上班。”
一個敬禮勝過千言萬語
剛開始能走時,有天,林劍在走廊扶著欄桿走路,遇見了自己當時在事故現場救出的當事人。
“她對我說對不起,我安慰她,讓她忘記傷痛,好好生活。”
后面了解到,當事人因危害公共安全罪被判處9年的有期徒刑,而當時,她正在孕期中的5個多月的胎兒也沒能再救回來。
問林劍,是不是會怨恨這個沖動的女人?
林劍的回答毫不遲疑,“有險必救是每個警察的職責。換做其他警察也一樣會挺身而出。她的人生也太可憐了,因為沖動,家沒了,孩子沒了,燒傷得很重,后面的人生都會更加艱難。尤其是,她的老父親為此一直都還在治療。”
2019年12月13日晚11點,中央電視臺新聞頻道《24小時》欄目新聞,以《民警林劍:為救群眾,全身60%被燒傷》為主題,報道了他的感人事跡。同年,林劍入選央視“2019年度暖新聞人物”。
2020年農歷小年夜,林劍瞞過醫生,在朋友的幫助下,悄悄跑出醫院。
這是他燒傷后第一次離開醫院,他讓朋友送他回派出所看看。
胡哲昊說:“我還記得所長回來那天的樣子,里面還是穿著病號服,外面裹著棉襖夾層,戴著圍巾、墨鏡,因為他還是不能見光,不能吹風,他每個辦公室都去看了看,他想念大家。
在被燒傷之前,他幾乎是以所為家,有時凌晨兩點,他辦公室的燈還亮著。我們知道,他是特意等我們回來,第一時間研判警情。”
回到醫院沒多久,新冠疫情爆發,醫院住院部進行封閉式管理。一直到2020年6月,林劍才又見到了家人和所同事。
陶友臻說:“他的病房里多了兩桶5L裝的礦泉水,這是他給自己安排的運動器材。他兩只手都能拎起5斤的水了。”
康復鍛煉中的林劍
2020年8月,岱山一家6口遭煤氣爆炸被燒傷,其中,有一名10歲的女孩,和林劍的兒子差不多大。
林劍從心底心疼這一家人,當他們從重癥轉到普通病房后,林劍總是帶著水果去看望他們,常常安慰這個小女孩。林劍對小女孩說:“被燒傷了可以治,要配合醫生,要堅強,如果不被自己打垮,就不會被任何力量摧毀。”
但林劍沒有告訴小女孩的是,他自己在康復治療中,也不止一次地反問過人生的隱微曲折。“為什么一定是燒傷,哪怕是骨折,也會比燒傷好,痛苦之后就能愈合,但重新長皮真的太漫長了。”
林劍熱愛的海。
林劍,他愛舟山,他的微信頭像,就是“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
早年,他從故鄉出發去杭州讀書,放假返鄉時,到了輪渡碼頭聞到海的氣息,一路云云溶溶,心里頓時多了幾分遼闊,“就想著能放下行李,去朱家尖挖沙趕海。”
而開始心疼這座城市,也是在成為警察之后。
“小時候,臺風過境,只是覺得好玩,可以不上學,就到家門口的淺灘去玩水。”
2005年,強臺風“麥莎”登陸之前,狂風暴雨,林劍和他在鹽倉派出所的同事們忙著轉移群眾。
“平時,兩三分鐘就能走到的路,臺風天里要走10分鐘,雨衣的水倒灌在脖子里,身上背著老人,又怕看不清路,踩空跌傷,一路艱難。也是在這樣一次次往復的路上,林劍感覺到了父老鄉親對警察這份職業的信任與托付。”
林劍說:“我們舟山人水性都很好的,但是遇見湍急的海浪總是避開,但在這種不可控的災難性天氣面前,所有人都在泅渡。
等臺風過境,有的人家,真的是一年都白忙了。比如說,種的果梨子,眼看就要豐收了,但都被摧毀了。”
也許是因為林劍母親務農,他總是對土地有著不一樣的感情。
岑港派出所位于整個舟山的最西邊,轄區陸地面積64.9平方公里,海域面積56.1平方公里。
從派出所出發,去冊子島的海域巡邏,即使走高速,單程路上開車也要20分鐘。胡哲昊說:“所長來報到的第一天,他就把他自己的車鑰匙放在會議室,他說大家出警時,如果所里警車派出去了,就隨時用他的車。”
陶友臻講了一個案子。
“我們所里12個民警,轄區內18000多名居民,所長來岑港之前,有些無人碼頭是比較少去關注的,所長總是提醒,越是這樣的地點,越要加大巡防力度,不能讓非法分子鉆空子。
有次夜巡,發現一處港口停泊了10多艘大型陌生船只,沒有開燈。
當即覺得情況異樣,便迅速組織力量,調查發現這些船只的冰庫里都是走私的凍品,涉案數量有十多噸。
案子破獲后,所長立即建議,要在這處港口設立一個固定巡防點。
巡防點建好后,類似于這樣的走私案件再也沒有發生過。”
夜巡冊子島。
陶友臻說:“我們派出所附近的居民都比較淳樸,打打殺殺的案子,幾乎沒有。居民報案的內容是隔壁鄰居的鴨子到我的水稻田來吃秧苗,自己家種的西紅柿丟了幾個。無論案件大小,值班民警都要認真。這是我們所里最看重的。”
林劍回憶,2004年,自己給一個手機盜竊案做筆錄。
因為在筆錄中沒有寫清手機型號,只寫了手機品牌,也沒有查詢手機的信息,以及交代后續情況,被當時的所領導把整份筆錄退回,要求重寫。
“當時,還沒有電腦辦公普及化,重寫一份筆錄,要一個多鐘頭,我當時有點失落,但現在想起來,才知道一份筆錄也是警察職業精神的體現,就是要由內而外,都無可挑剔。”
重新回所里上班以后,林劍總覺得時間不夠用。
害怕因為目前身體還不能久站,不能見強光,甚至不能出汗,成為一個“閉門造車”的警察,他只是不做聲響地康復。
當然也會有脆弱的時刻。通常,這種時刻,林劍會看《亮劍》,也會去看公安部的官網。
林劍說:“一想到我還活著,早上起來還能看見太陽,就還是會覺得感激命運。但有的戰友,卻是永遠地離開了。”
被燒傷之前,林劍是岑港派出所投三分球最準的。
重新回所里上班后,有次看見同事們午間休息時在打籃球,忍不住想去試試,大概反反復復投了7、8次,終于有一個球碰到了籃筐。
林劍終于有了一絲微笑。
從警19年,林劍先后被授予“全國公安系統二級英雄模范”“浙江省最美公務員”等稱號,榮立個人一等功1次、個人三等功2次。今年6月,浙江省公安英模事跡報告會在杭州舉行,林劍被選入六位公安英模代表之一。圖為公安英模群像中的林劍。
后記:
以下這則微博,真水無香公益志愿者江南寫于2019年11月21日,3800多條評論里盡是心疼。
兩年過去了,大家一直關心的林所長,他身體恢復得怎么樣了?重新回到派出所了么?
在去舟山采訪的路上,離他所在的派出所距離越近,牽掛也越是迫切。
舟山市區距離岑港派出所,開車要20多分鐘,紅綠燈不多,越往里走,越感到一種不諳世事的淳樸,有一種直白干脆的生動。
去時不經意。
快離開時,會被窗外這些不斷閃過的水稻田、果樹林感動。一霎那間,不禁覺得,這些從不華麗卻生機勃勃的滋養,就是讓林劍在關鍵時刻沖得出去的生命底色。
林劍派出所掛著一張定海區地圖。講起他所在轄區的夜巡路線,講起他高中畢業去杭州讀警校路途的輾轉,他都會帶我到地圖邊。
只有面對這番“青天碧海”的片刻,才會些許感受到他不善表達的眷戀。
是對故鄉。
也是對警校讀書校訓的“忠誠”。
說再見時,林劍揮一揮手,隔著一米遠,他手臂上被燒傷的疤痕,都觸目驚心,可卻沒有悲凄。
他從不把自己講述得熱淚如傾。但英模的力量,也許就是聽過他的事跡100遍,依然會從這里拾起一番甘愿的潸然。
注:文中圖片均為受訪者供圖。
完
排版 :蜜蜂
編輯 :黃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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