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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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王東京進入杭州市公安局刑偵支隊DNA實驗室工作的第12年,他比以往更忙,在他的工作日志上,寫得最多的兩個字就是“精準”。
2021年1月,公安部部署全國公安機關開展以偵破拐賣兒童積案、查找失蹤被拐兒童為主要內容的“團圓行動”。杭州市公安局刑偵支隊抽調精干力量組成“團圓專班”,法醫王東京負責其中大量生物樣本的親緣關系篩查比對。
因為“團圓”,他實驗室里的分析圖譜,變得和從前不同。這些不動聲色的圖譜,平靜得像月光下的水面,好似從無波瀾。而王東京和他所在的團圓專班,就是要做那一枚讓水面卷起浪來的石子,幫助每一條河流都找到自己的故鄉。
我們每個人的基因都是不一樣的,有著不同長度的序列,而親人,就是“序列”里注定的唯一重逢。
團圓行動的意義,就是要最大范圍,最短時間,最多努力,在比海更廣闊的差異之中找到那些針一樣細小的重逢,幫助失散的親人回家。
為了找到這根針,王東京和他所在的團隊寧愿站在海中。
王東京與同事在活動現場引導尋親人員采集血樣
今年6月,浙江省公安廳刑偵總隊聯合杭州市公安局刑偵支隊等單位在杭州武林廣場舉行了一場防拐宣傳暨反拐公益尋親聯盟活動。
這天的廣場,總有人講著講著就忍不住失聲痛哭,他們都是在找身上的血,心上的肉。
王東京和他的同事在現場共采集了200多個血樣,有一些家庭在尋親路上走了幾十年,這也并不是他們第一次奔赴省外,那些百轉千回的嘆息與念想,遠遠大于路途上的千里迢迢。
王東京平時主要的工作場景,是在案發現場和DNA實驗室,一貫冷靜的他,在這樣的活動現場,和平時在會議室或實驗室,看到一些名字信息或是線索,是很不一樣的。
王東京說:“我的朋友后面和我說,她那天在看活動的直播,她說因為團圓行動,覺得我們公安更有人情味了。”
不了解的人以為,團圓行動就是一滴血的距離。
的確,在刑事案發現場,如果出現一滴血痕,會成為一個相對于頭發、骨骼而言,更豐富的物證。
在法醫這門專業里,取證往往是最考驗人的。
讓科技為正義服務
在以往的偵破中,王東京和他所在的DNA實驗室,甚至想過從破舊的皮鞋中提取物證,即使這雙鞋已經被浸泡太久,還是在細節的不斷擴大化中發現了扎實的證據。
而團圓行動,似乎是不用費力尋找物證的現場,采血幾乎是所有物證提取中距離DNA最近的路徑。王東京出色的提取物證能力,似乎在此并無太多“施展”的機會。
但事實上,更漫長的“戰役”是在這滴血進入DNA庫之后。
王東京回憶,“我是2009年進入杭州市刑偵支隊的,當時我們已經在建DNA數據庫。但這個庫容量相對來說也沒那么大。
同一年,公安部也建立了全國公安機關查找拐賣失蹤兒童DNA數據庫。
這十年間,陸陸續續有幫助一些家庭找到失蹤的親人,但從集中開展團圓行動以來,釋放的信心是前所未有的。
不了解的人,會以為技術升級了以后,一旦輸入數據,與之點位相似的數據就會像磁鐵一樣,自動檢索聚攏。
“這其實只是最理想的假設,庫里的底數遠遠不夠,所以今年六一兒童節時,公安部刑偵局公布了全國3000個免費采血點,希望更多尋親的人前往采集,希望就會提升。”
十一之前,“團圓專班”剛剛幫助一對失散多年的雙胞胎姐妹相認。“這種比對的難度,十分繁瑣,要排除大量的無效信息,剩余的再逐步做綜合信息研判,我們實驗室的很多工作都要做在前面,要做實、做確鑿。”
王東京說,“DNA的指向性其實是非常強的。但是,DNA絕對不能成為孤證。所以我們這個團圓專班,除了我這組負責技術,偵查組、信息組都缺一不可。”
老朱(右三)看到團圓行動的報道,也想找自己的根。根據技術初步鑒定,王東京(左一)發現在富陽拔山村有線索,就和同事數次上門詢問,終于圓滿。
從今年年初開始,在報章上,不斷能讀到“團圓專班”的故事。
失散29年、失散26年、失散22年……終又團圓。
王東京說:“作為刑偵支隊的一員,我們是毫不保留地像對待重案、要案一樣,珍視每一個可能,也決不放棄任何一線希望。”
每次來刑偵支隊采訪,王東京的手機總會有電話打來,其中一些,是尋親的人。
今年7月,臺風“煙花”登陸前,街上行人都少了很多。
王東京接到一個外地打來的電話,希望能來刑偵支隊進行DNA信息采集,王東京一面安慰他說,等臺風天氣過去可以在當地做,但電話里的這位陳先生(化名),堅持要來杭州,他不想家鄉人知道。
陳先生,50多歲,20多年前,在他婚禮的前一天,一直生活在一起的父母親告訴他,他并不是他們的親生小孩。
陳先生總是想找機會弄清自己的身世,但養父總是極為抗拒著回答,他擔心自己一再的追問會讓養父母傷心。
20多年過去了,陳先生的養父母相繼因病離世,他像每一個家庭的長子一樣,送他們最后一程,讓他們安心。
但另一方面,他一樣也像每一個游子一樣,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自己到底來自于哪兒,于是,他撥通了王東京的電話。
經過近2個月的綜合研判,一周之前,王東京和他的同事終于帶他回家。
他親生父母的家,和養父母的家,其實只有一個小時的車程,但這一個小時的車程,他們相隔了50多年才終于抵達。
也許是因為人生的指向永遠是別離,團圓才更讓人覺得無比珍貴。
在剛開始找尋時,得知陳先生的父母親都已經去世了。當王東京把這個消息告訴陳先生時,他悲痛萬分,他說,即便是父母都不在了,他也想去他們的公墓上,給父母磕頭上香。
王東京一面安慰他,一面也沒有放棄去幫陳先生繼續尋找家人,在當地公安的協助下,王東京和他的同事找到了陳先生的堂哥。
后面了解到,陳先生2歲時,他父親擔心自己家庭成分不好,會影響他今后的前程,自作主張,托人把他送養出去。
為此,陳先生的爺爺和母親,一直在找他,甚至,陳先生的親生母親無法原諒丈夫,離了婚。
因為信息不對稱,在找尋初期,以為陳先生的親生父母親都已經過世了,實則是陳先生的親生父親和繼母過世了,親生母親可能還在。
王東京和他的同事得知后,立即奔赴當地,真的找到了陳先生的親生母親。
80多歲的母親,身體虛弱,原本就在病中,意識上一陣清醒,一陣昏迷,但母子連心,原本就是講不清什么道理的。
即使是在病榻邊的相認,也是熱淚牽腸,禁不住放聲痛哭。
王東京說:“當時,我急著要要趕往下一程去確認重要信息,確認陳先生母親的身份后,就沒有在相認現場等他,后面的這些情況,是他電話里告訴我。”
王東京平日不善言辭。團圓行動開展以來,他的手機號碼被公布,主要是希望更多失蹤被拐兒童和父母以及疑似被拐人員,主動到公安機關刑偵部門接受免費DNA信息采集,以及補充完善相關信息,只有信息采集得越充分,成功比對的希望才會越大。
意外的是,因為工作,他成了很多人托付的摯友。也許是尋親的路程太不一樣了,有希望就雀躍,沒有音訊就會一直不甘心。
“他們找到我們警察,是把我們當成最后的希望,不論工作再忙,他們有多少問題想問,有多少話想說,我都會仔細回答,最大可能安慰。他們也都很體諒,知道我在值班時,也會主動掛掉,等我稍微空些,就再打回去。”
王東京說:“說句實在話,我們現在的自己定位就是要實干,實實在在做點事情,其他的,我們也沒有去想太多,就是希望能確確實實地讓他們感到我們是真心在為他們忙乎著。一個人的力量,相對來說太渺小了,團圓行動,是整個國家都為此牽掛,真的是有了依靠。”
董馳(左三)和王東京(右二),共同經歷“團圓行動”的跌宕,戰友情深。
偵查組董馳,是杭州市公安局刑偵支隊重案中隊中隊長。團圓專班建立以來,董馳和王東京合作默契。“東京是絕對的技術尖兵。比如,我給他一批材料,幾百個東西,我想他可能要一個星期才做完,但他會加班加點,一個晚上做好。”
董馳說:“搞技術的人,都非常仔細,但仔細和投入,那是兩個意思。”
王東京,老家在淳安。1994年,淳安縣的千島湖,有24名臺灣旅客乘坐“海瑞號”游船在千島湖觀光時,與6名大陸船員及2名大陸導游共32人被搶劫并于船艙內被燒死。
案件發生時,王東京剛剛讀小學,他說:“即使當時年紀小,這么大的案子發生在我的家鄉,也是頗為震動。當時,有一批法醫隊伍到我們家鄉查案,就很崇敬法醫這份職業。”
2004年,王東京高考填報志愿時,他寫了三個學校,所有的專業都是法醫。
“我是很堅定的,填報時,寫了不服從專業調劑,如果不能被法醫學專業錄取,我是準備復讀的。”
讀書時的王東京
順利考入川北醫學院后,“大學前4年全部都是學醫,直到大五,跟臨床醫生開始有所區別,當時,我們有門專業課叫法醫物證學,在這門課上第一次了解到DNA,當時,心里很是驚奇,就想著發明這項技術的人怎么這么厲害!他到底是經過了多少次實驗才想到的!”
2009年,王東京在杭州市公安局刑偵支隊實習。
“這才發現,原來現實中的法醫真不好做。記得有一起命案發生在一個比較偏遠的山村里。一名中年婦女被人殺死,丟在了一個谷倉里面,等發現時已經巨人觀,尸體高度腐敗。我在現場,負責提取生物檢材,擔心會在取物證時有污染,也一并取了我自己的DNA。經過認真細致的分析比對,最終確定了犯罪嫌疑人。”王東京說。
“我正式到杭州市公安局刑偵支隊工作后,了解到李佑英老師,在2002年,她就想到從指甲上提取DNA破案,真的是神來之舉。但是,不論DNA再怎么直接,每個案子都有不同程度的干擾,這種技術手段只能協助辦案,最終突破的方向,依然要靠偵破思維。李佑英老師確實有一個屬于她自己的DNA黃金時代,辦了很多經典的案子,但我們跟著她一起工作過,就會了解到,這不是憑空而來的,她每一次辦案偵查,都是努力把每個不可能變為可能為止,在這之前,她絕對不會停下。”王東京說。
2019年秋天,王東京父親因車禍離世。
“我是做法醫的,也看過很多現場。但看到自己父親這種悲痛的場景,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真的叫做撕心裂肺的痛。”
王東京回憶,“我父親遇到事故的當天晚上,他還給我打了一個視頻電話,說晚上要在廠里加班,下班時可能太晚了,怕影響我們休息,等下班時就不打電話了。
因為我母親一直在杭州幫我照顧女兒,父親本想著工作到2019年年底,他60歲了,就退休到杭州來和我們團圓。
但是,永遠都等不到這一天了。
我接到村里親戚電話,連夜回家,路上,和我們支隊領導請假,當時我只是以為父親在搶救。等我趕回家鄉,才知道父親不在了。那天夜里,我支隊的領導、同事連夜趕到淳安陪我共同渡過,真的是家人一樣的情義。”
王東京是家中獨生子,讀書勤奮,工作勤懇,一直是父母心中的驕傲。
也是因為父親的離世,讓王東京對團圓有了新的理解。
“不要做計劃,人生,其實是很短暫的,對父母親這里想到什么,都要馬上努力去幫他們實現。”
王東京說:“有時候,我已經在回家路上,接到團圓專班的電話,也會馬上趕回來做,看到別人有這方面的需求,我其實很想自己能幫到他。”王東京說:“我不知道你有沒有看過電影《親愛的》,但事實上,這些尋親的父母比電影里描述得還要苦痛,受盡了想念的折磨。”
以往,王東京有些沮喪時,他會去打籃球,但后面他發現,靠打籃球,只是暫時地緩解,真正要對抗沮喪,只能靠在工作上的不斷努力,才能受到真正的鼓舞。王東京說:“要努力到無能為力。真相在不斷靠近的感覺,真的是很讓人著迷。”
一塊傷疤,一張記憶中的煎餅,一艘記憶中無法返程的船只……這些看起來毫無頭緒的印記,每一個都絕對不能忽視。
僅僅這十個月以來,杭州市公安局刑偵支隊已經幫助近二十個家庭團圓。
作為“團圓專班”的警察,從工作意義上說,找到了,好像這條信息就可以清空了,可以再去全力投入下一個案子。
可不論是王東京,還是董馳,還是其他警察,都會不約而同地對他們曾幫助過的家庭,有了牽掛。
1992年,5歲的男孩小力(化名)在海南省屯昌縣走失,直到小力父親離世前,還在念叨兒子。
去年年底,大數據比對的結果,指向了浙江省第二監獄的一名服刑人員。隨后,王東京在比對核查中確認,這名服刑人員就是小力。
監管警察和小力談心時,告訴小力,他的母親和哥哥姐姐一直在找他,一時之間,他沒有勇氣與親人相見,尤其悔恨自己當時因為聽到人講“你這個沒媽的……”而沖動拿起刀……
直到母親節,小力在海南的家人接到監獄的電話,小力愿意認親。
26年之后,一家人終于見到了彼此,但卻隔著監室的玻璃窗。
王東京說:“從監管警察這里了解到,小力在和親人相認之后,比之前更積極改造自己,他期待著,有生之年,能為養父母盡孝,也能讓媽媽真的可以給他一個擁抱。他有媽媽了。”
回家的路
2011年夏天,杭州拱墅區一名15歲女孩慧慧(化名)走失。
10年后,王東京發現慧慧的信息和安徽省宣城一家福利院的女孩相似后,王東京和團圓專班立即趕往200多公里以外的宣城。
盡管,慧慧患有唐氏綜合癥,見到父親的一瞬間,還是親昵地去摸摸父親的臉龐。
這也是王東京為數不多地在相認現場。“去宣城時,他父親一直沉默,擔心比對的結果不對,等回來杭州的路上,他父親也一直沉默,因為一直沒有固定收入,擔心自己不能給女兒安穩的生活。”
王東京說,他和董馳也有和他父親一樣的擔心,又主動幫助慧慧父親聯系相關部門,希望能盡己所力,讓他們的生活好過一點。
“確實,慧慧父親的經濟狀況很不好,她父親的一位朋友說他去找女兒是給自己的生活雪上加霜。我自己也問過自己,這種情況,對于慧慧,對于他父親,究竟是找到好,還是找不到好。但,既然來報案,就是有找到的意愿。我依然相信,找到了,哪怕再艱難,也是一個家了。辦法總比困難多。”
王東京講起,早期在尋親中,遇到過這樣的家庭,哪怕得知自己要找的人已經不在了,也要把骨灰帶回家。“怎么說呢?血濃于水。哪怕那個已經不在的人,留下了一件生前穿過的衣服,對正在找的家庭來說,都是勝過一切的慰藉。
“團圓行動”依然在繼續。王東京和他所在的團圓專班,依然在路上。
后記:
法醫的工作嚴謹,他們是一錘定音里,最必不可少的一錘。當無數的浪花涌向他,他總要分辨出哪一朵浪花,是船的航向。
王東京和我采訪過的大嗓門警察很不一樣。
他有一種不愿被打擾的安靜。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采訪佑英姐姐(浙江省首家重點司法鑒定DNA專業實驗室的創建人之一)時,請他幫忙回述一個案子,他說等我一下,然后再見到時,是厚厚的幾十頁的取證筆記,而這僅僅是一個案發現場。
一直以為,法醫是警察里的科學家。但,他們又和我身邊真的做科學的人有些不同,他們少了一些浪漫的想象因子,更多是務實鉆研著的勤勤懇懇。
我寫王東京始終“求是”,并不是想說他所追尋的最后,是一個非常確鑿的“是”。事實上,在他每天實際面對的工作中,“不是”要遠遠大于“是”,不論“是”或者“不是”,其實,都是一種必須經歷的探索。
有時候,只有確定了太多的“不是”,“是”的方向才會漸漸清晰。
每一次找尋,起初,也許能確定的只是一個圓點,從圓點蔓延出去,像是從嘈雜的窄巷慢慢靠近寧靜的山頂,每條支線的錯綜交雜,都是看不見的挑戰。
在這里,時間似乎是以另一種尺度計算。那些沉默的光亮,只有他的堅持,才有機會劃破黑夜。
每次采訪王東京,他都說自己沒什么好寫的,沒什么轟轟烈烈的事跡。他自己不知道的是,他和他同事們埋頭做事的身影,讓人更相信科學,也更相信真情。
感謝團圓行動。感謝“王東京”們!
注:文中圖片除受訪者提供外,部分來自網絡。
完
排版 :細辛
編輯 :胡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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