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每當對工作有所懈怠，想要得過且過時，耳邊就會響起一個聲音：“既然選擇了這份工作，那就做好它！”

說這句話的人，當時還只是個十七歲的小姑娘，她姓什么叫什么我都不太記得了，因為時間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只記得她是我的老鄉。

我跟她的緣分始于佛山一家小規模的織嘜廠。

那時的我，因沒有考上理想的高中，家人因此有了借口不再支持我繼續讀書。因此我憤而遠離家鄉，外出打工。當一身行囊的我一腳踏在佛山那片陌生的土地上時，滿腔的情緒只化作了恐懼二字，對未知的恐懼充滿了我四肢百骸，使得我雙腳發飄，那一刻，我終于理解了書上說的“無根浮萍”是怎么回事，是的，如果你像我一樣活到十七八歲第一次離開家人前往異地他鄉，相信你也會感同身受。

來到織嘜廠之前，其實我有過兩次短暫的工作經歷，一次是在家鄉小縣城的音像店里做店員，一次是剛到佛山沒多久時在表姐的幫助下在別人家里做保姆。

這兩份工作我都不喜歡，當店員時因為是在家鄉，經常會碰到熟人，特別是同學，我沒法面對還在繼續讀書的同學們投來的憐憫目光；當保姆時，因為初來乍到，一切都還很不適應，心情也沒調整過來，所以情緒一直很低落，我沒有感受到一絲絲的快樂，當然工作也沒做好，之所以沒做好，是因為有點三心二意，有點看不起這份工作，總覺得找機會讀書才是自己的出路，所以被主人家感覺到，被很體面的請出來了。

所以我來到了織嘜廠?？椏棌S里的工人大都是剛出社會的十幾歲小姑娘，所以來到這里時，我有種錯覺，還以為自己又回到學校讀書了，這種感覺讓我覺得安心，但很快我就回過神來，這里跟學校還是不一樣的。

之所以會有這種認知，是因為我剛來沒多久，就遭受了人生的第一次“重創”。

這家工廠實行兩班制，12個小時一輪換，每個月一換班，無縫銜接，月休一天，月工資三百。在這里，時常黑白顛倒的作息制度使得白天和黑夜都失去了原本的意義，因為白天你可能在工作，黑夜你也可能在工作。每天一下班，累得像狗，洗完澡連飯都不想吃就已經癱在床上睡死過去，然后一醒來，又該上班了。至于抽空讀幾頁書都成了一種奢望，我帶過去的幾本書除了當枕頭別無用處。

每天沒完沒了地上班下班，下班上班，讓我逐漸變得麻木，最初那點對生活的熱情也在這樣乏味的日子里消磨殆盡。

在這里，雖然同屬于一家工廠，住在同一宿舍，但是白班和夜班的人似乎永遠都是擦肩而過，連說句話的機會都沒有，雖然認識卻永遠不熟。

所以時常出現這樣的情況：一個班上下來，回到宿舍發現，東西沒有了，但你不知道是誰拿的，你懷疑某人，但是又苦無證據。我在做保姆期間攢了幾百塊錢，當時沒有儲蓄意識，心思也單純，沒有貼身帶著，只是隨手夾進了書里，一天下完夜班發現錢不翼而飛了，我當時嚎啕大哭，同宿舍的人都很同情我，但也愛莫能助，我氣不過跑去跟廠長說，可是胖胖的女廠長卻冷漠地說：“自己的東西自己不保管好，丟了能怪誰？”

我無言以對，默默地退出辦公室，內心徬徨又無助，出門在外，沒有家人在身邊，無依無靠，唯有手里那點錢才讓心里覺得踏實、有底氣一些，萬一哪天干不下去，也能有個退路，大不了買張車票回家，可是現在錢也沒有了，頭三個月還不發工資，表姐已經幫了我很多，我再也不好跟她開口求助，現實逼得我沒辦法任性，除了繼續干下去，還能怎么辦呢？

雖然內心充滿了憤怒、反感，但日子還得繼續過下去，只是那時的我不管怎樣看都有些消極怠工的意味。

我們屬于包裝部，每天都需要長時間地坐著，沒完沒了地對手中的嘜頭進行切割、清點、12個一打地打包，日子過得簡單又乏味。工廠女工也有青春期，青春期的我們總是不甘寂寞，沒事總要尋點樂子。

平時上班，廠長不在的時候大家就嘰嘰喳喳，天南海北，什么都聊，通過聊天我知道，跟我同一組的幾個都是十七八歲的女孩，有來自江西的，有來自湖南的，有來自河南、四川的……更讓我驚喜的是，居然有一個跟我是老鄉，這讓我無端生出了一份親切感，沒事總想跟她套近乎，可是她除了手頭的工作外，似乎很少參與到我們的談話中來，我償試開了幾次話頭，都很難撬開她的金口，碰了幾次釘子后，我就再也不跟她說話了，但是社交的需求讓我把視線轉向了其他的姐妹。

來自江西的是一個憨憨的黑胖女孩，當她知道我來自廣西南寧時，非常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她大聲地說：“怎么中國還有個南寧嗎？”聽到這話，我一度懷疑自己的耳朵，怎么世上還有這么孤陋寡聞的人嗎？不過，這并不影響我對她的好感，因為這個女孩非常善良，知道我沒錢曾經很大方地借給我50塊錢買生活用品。

50塊錢雖然不多，但是足以消除我因為之前的遭遇而對廠里人產生的偏見：工廠里也不盡是小偷和像廠長那樣那么冷漠無情的人。這個憨厚的女孩告訴我，她沒讀幾年書，因為家里還有幾個弟弟妹妹，她非常努力地工作，每個月都把為數不多的工資寄回家，這樣弟弟妹妹就不會讀不起書了。

我曾經問她：“你難道不給自己留一點嗎？你總得為自己著想一下吧，你也可以自己攢一筆錢讀書啊！”她笑著說：“我不是很好嗎？天天有吃有喝的，再說了我不是讀書的料。”

有一天，廠里好不容易放一天假，江西女孩拉著我出去逛街。因為口袋里比臉還干凈，所以我只是漫無目的地跟在她后面瞎逛，看著她瞧瞧這個試試那個，當然她能買的東西也很少。后來，我們逛累了，走到一個街心公園的湖邊石凳坐下，我們兩只小麻雀終于有了片刻的消停，各自望著水面發呆。

我盯著緩緩流動的水面，不知道這水從哪里來又流向哪里去，然后又望望街上的茫茫人海，它們從不同的方向涌來，又緩緩消失在不同的地方。我突然問了一句：“你有沒有想過你將來要干什么呀？”江西女孩笑著說：“等弟弟妹妹長大，然后自己攢一筆錢，找個好男人結婚生子。”說完她黝黑的臉上突然變得黑紅黑紅的。

我沉默了。出來打工的很多姐妹都有差不多的想法，曾經，我想過，我不會一輩子打工，總有一天我會拿起書本回到學校里去，我要成為跟她們不一樣的人?？墒沁@種想法現在想來越來越覺得可笑，像這樣每天陀螺似地打轉，讀書都成了奢望，照此下去，我慢慢地也會成為她們中的一員。我甘心嗎？

廠里女工大都很本分，輕易不會干什么出格的事，可是凡事都有例外。湖南那對姐妹就是那個“例外”。她們長相并不出挑，但勝在敢打扮，姐倆腳踩恨天高，頭染紅發，眼畫煙熏妝，耳掛兩只碩大圓圈耳環，身上穿的衣服不是露背露肩就是露大長腿，以至于肩膀上的紋身也清晰可見，渾身涌動著青春叛逆的氣息。

平時上夜班，她倆都還很正常，跟我們一樣上班、下班、吃飯、睡覺，但一旦換成白班，她們就會變得忙碌起來，下了班濃妝艷抹一番之后，就扭著腰出去了，整夜整夜地不見人，據說她們時常流連酒吧，與各色男人鬼混，但這也是人們的無端猜測，誰也沒有真憑實據。

所有人都勸我與這兩姐妹保持距離，畢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確實處在花樣年華的我們，很容易被周圍的人所影響。不過要說這兩姐妹壞，我覺得也未必，因為兩個時時惦記家中老母，一到農忙時節就請假回家幫忙收割的女孩能壞到哪里去呢？只能說她們的行為比較大膽，畢竟年輕氣盛，不知天高地厚。不過，誰的青春不迷茫？誰的青春不曾叛逆？誰的青春沒有做錯過事？也許多年以后她們再回想這段經歷，也許也會覺得懊悔不已吧。

那時，當別人勸我不要跟她們玩的時候，我是不屑的，因為我自認為自己絕對不會像她們一樣，因為我有我的驕傲，這種驕傲來自于：我有更高的追求，我值得更好的生活，我不能自甘墮落，毀了自己的人生。不過正是這種認知，時常讓我不安于現狀，始終覺得工廠不是我的久待之地。

一開始我還會裝模作樣，表現得非常努力，但是人往往就是這樣，當身邊出現了跟你差不多的人的時候，你心里就會不由得多了一份底氣，不由得放飛自我。

我發現有一個工位很長一段時間都沒人坐，旁邊的人告訴我，那是一個河南的女孩，請假回家了。不過，沒多久，當我走進車間的時候，看到長久空著的工位上有個腳踏人字拖的短發女孩正兩腿交疊、手撐桌面、斜坐在桌子上，唾沫橫飛地跟旁邊的人打趣逗樂。

短發女孩看見我，愣了一下，很隨意地問：“哦，新來的？”我點點頭，心想：這人上班怎么可以這么不正經！很奇怪我居然有點羨慕。女孩還在繼續眉飛色舞地大吹特吹，我老鄉突然說：“別說了，趕緊干活，明天就要出貨了！”短發斜了她一眼，不屑地說：“切！干死干活都是三百，何必累著自己呢？哎，我說你也歇會兒吧，別傻呼呼地替資本家賣命！”老鄉再也不搭理她，繼續手上的活。只是不知為什么聽她說出這番話，我內心居然默默認同，甚至佩服。

短發女孩可能自覺沒趣，從桌子上跳下來，我以為她終于肯好好干活了，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居然坐下來趴在桌面上閉上了眼睛。很神奇的是，一連好幾天她都沒有被抓到，因為只要廠長一走到門口，對面的湖南姐妹有一個就會猛踢她一腳，然后她噌一下就會坐得筆直，拿起包裝袋裝模作樣地忙活起來，就好像她一直都是這樣的。我越來越覺得這個女孩太特別了！

不過，她也不是一直在睡覺，有的時候她也會拿起手邊的筆在登記用的筆記本上寫寫畫畫起來。有一回，她去上廁所，桌面的本子是攤開的，我一眼就掃到了上面的幾行字，默默讀了一遍之后，不由得贊嘆一聲，這是一首關于諷刺工廠待遇不公的打油詩，因為平時愛讀書，我知道這個女孩頗有一些文采，而且字體瀟灑飄逸，跟她的人一樣有個性，真正是字如其人。詩旁邊還配了一幅漫畫，是一個面目猙獰、體態臃腫的女人，雖沒有指名道姓，但看得出來是被丑化了的廠長大人，看到這里，我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這真是個寶藏女孩呢！剛好短發女孩回來了，知道我欣賞她的詩配畫，不由得洋洋得意起來。

因為有共同“志向”，我跟她的話也多了起來。我們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題，我覺得那段時間是我入廠以來最快樂的日子。原來她高中還沒畢業就跑出來了，因為覺得學校沒意思，但是出來才發現，打工也沒意思，于是她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但還天天做夢掙大錢。從閑聊中，我發現這個女孩一點也不做作，心里有什么想法都是直言不諱，跟她交往不累，于是我們成為了很好的姐妹，幾乎無話不談，有時候還一起吐吐槽女廠長，沒錯，女廠長是我們倆共同的敵人，我是因為她之前的冷漠而討厭她，而短發女孩則是單純地看不慣，她覺得女廠長簡直就是資本家的忠實看家狗，太不近人情。

很多時候我們聊得太投入了，竟會忘記手頭的活兒，我的老鄉幾次看著我，都欲言又止。

我們倆之間的活躍氣氛感染了車間里的其他人，他們總是情不自禁地加入到我們的討論中來，原本乏味的生活因此多了些歡樂的色彩，也因此，我們的工作效率大大降低，出錯率明顯上升，明明一天就可以完成的任務，兩三天都沒有出貨，明明不是同樣的貨品卻頻頻出現在同一包裝袋里，包裝出錯，質檢員可以檢查出來，總是出不了貨那可就不得了啦！

所以，明明不會夜班出現在車間里的廠長大人，經常半夜突襲，時不時打得我們措手不及，有好幾次都被當場抓個正著，不過由于“涉案”人員太多，廠長只是狠狠警戒一番就走了，警戒的內容一開始是：“都不想干了？不想干早點跟我說呀，大把人等著進廠！”接著就是：“誰要是不想干了，立馬給我滾蛋！”最后可能發現光嘴皮上說沒有什么作用，于是轉變了策略，能當上廠長的，腦子都不笨，她也懂得“伺機而動”“擒賊先擒王”的道理。

有一回，女廠長大概在外面守株待兔良久，一聽到動靜，悄無聲息推門進來，指著帶頭說笑的短發女孩和旁邊回應的我們幾個姑娘對身邊的助理說：“這幾個，給我記下來，每人罰款100元，從工資里扣！先觀察一段時間，下次要是再被我抓到，卷鋪蓋走人！”

100塊錢對于我們打工一族來說是一筆巨款，有個女孩當場捂住臉“唔唔”地哭起來，而我雖然沒哭，但當時的感覺也猶如五雷轟頂，臉一下變得滾燙滾湯的，我覺得我受到了雙重打擊，被扣錢是一重，被當眾給以難堪又是一重。

反觀短發女孩則比我們淡定多了，只見她雙手插兜，慵懶地坐在那，笑瞇瞇地盯著廠長看，好在廠長并沒有把目光過多地停留在我們身上，留下這些話她轉身就走了。

這樣的懲罰力度還是很有震懾力的，很多人像我一樣雖然也不喜歡這個廠長，暗地里沒少罵她，但都是有賊心沒賊膽，不敢跟她正面剛。所以，我們一下收斂不少，車間變得安靜下來，這種安靜以前也有過，但現在又有所不同，仿佛空氣也跟著凝滯了。沒有人再搭理短發女孩，而我雖然偶爾還在跟她竊竊私語，卻也沒有以前那么沒心沒肺了。短發女孩可能也感覺到了，可能為了不給我惹事，她睡覺的時候更多了，請假的時候也更多了。

在這樣的日子里，大家都像機器人一樣每天重復著手中的動作，我雖然看起來跟大家一樣，但還是有人看出了我的力不從心。

有一天短發女孩又請了幾天假出去玩了，其他的人到別的車間去幫忙，我們包裝組只剩下我和我老鄉，我們各自做著手頭的活兒，默默相對無言。過了一會兒，先開金口的竟是我老鄉。

她跟我說：“不要別人干什么你就干什么，雖然人家每天來這混日子，也照樣一個月拿三百，但是你想一輩子都這樣嗎？你就不想做出一點改變嗎？我覺得現在的工作雖然很累，工資也不高，但是勝在包吃住，如果干得好，還能升個組長什么的，你看廠長、老板對那些一直追隨他們的老員工是不是很好？那是因為人家工作干得也好，你再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會被開掉！我和你一樣也不喜歡這份工作，但是我的想法是，既然已經來了，就好好干！”我的小老鄉其實真的是個人間清醒，我不知道是什么樣的經歷讓她在我們這個懵懂的年紀就已經有這么清晰的認知。

這些話我后來想起來覺得真是金玉良言，只可惜當時我聽不進去，是啊，青春年少，總是想聽自己喜歡聽的話。果不其然，我小老鄉的話應驗了。有一天，我和短發女孩又在說女廠長的壞話，一開始很小聲，但是一時沒剎住車，聲音越來越不受控制，被女廠長逮了個正著，女廠長當場勃然大怒，我嚇得瑟瑟發抖，而短發女孩則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不管女廠長怎么罵，她都神態自若，仿佛罵的不是她，而是別人。

事情到了這一步，我們自然是不能繼續待下去了，得知這一結果的時候，我有點怏怏，我是不想長久待在這，但也沒想到是這種結果。

短發女孩倒是一如既往地瀟灑，她走出工廠大門的時候還大聲地留下一句：“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我也想這樣安慰自己，哪里打工不是打工？但是真的要離開的時候，我卻高興不起來，因為人家瀟灑是因為有去處，而我在這邊無親無故，憑什么學人家任性？我們可能一輩子都遇不到自己真正喜歡的工作，難道我們就這樣得過且過，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

我不知道短發女孩后來怎樣了，也不知道她后來是不是有了更多經歷以后還依然保持本性，保持本性也好，像我一樣痛改前非也好，那都是一種個人的選擇，就像江西女孩選擇結婚生子、湖南姐妹選擇游戲人生、我的老鄉選擇努力工作一樣，沒有對與錯，只不過你承擔的后果有所不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