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傅培文(江西豐城人)
編輯:胖爺
去年國慶,我從深圳出發(fā),回江西老家省親。下高鐵后,我來到豐城汽車東站,準備乘坐公交,返回鄉(xiāng)下老家。
公交車上,座無虛席,途中,不斷有人上車。密閉的車廂里,很快擠滿了人。乘客們前胸貼后背,人一多,車上便熱鬧起來。
因為吵雜,大家交談時不免提高了聲調(diào)。鄉(xiāng)親們所說,雖然只是農(nóng)村的家長里短,但卻是整個江西農(nóng)村,乃至中國農(nóng)村社會的一個縮影。在公交車上吐槽,也是鄉(xiāng)下公交的一大特色。
從乘客對話中得知,大部分坐車下鄉(xiāng),都是回農(nóng)村走親戚喝喜酒的。近年來,很多農(nóng)村人進城買房,平時生活在城里,偶爾回鄉(xiāng)下居住。到了國慶這樣的假期,或者鄉(xiāng)下親戚朋友辦喜事,一起扎堆下鄉(xiāng)。因此,公交車才會如此擁擠。
車行至小港時,又擠上兩女一男,上車便說起彩禮的事,大約等車時,他們就談起這件事。因為話題未談完,上了車,繼續(xù)聊。
回到豐城境內(nèi),聽到最多的話題,便是彩禮。
車上男乘客抱怨道,他剛講了個媳婦,彩禮16萬。他在家種幾畝田,兒子外出打工,沒攢到什么錢。如今,面對這一大筆彩禮,真不知道該怎么辦……
沒等男人說完,同行的女子搶過話頭說,你這還挺便宜的,我們村里一個,彩禮16萬,“小看”就花出去4萬多紅包,還有“大看”……女人的話題引發(fā)了大家的情緒,車上一片唏噓。
我身旁的兩位50歲左右的婦人,是豐城某腰鼓隊的,被鄉(xiāng)下做喜事的人家請去助興,搞熱鬧氣氛。兩個女人聊起了各自兒媳,感嘆道,花那么多錢,好不容易娶進來的,卻是一個媽,沒有一點兒媳婦的樣子。
其中一位說,她家兒媳婦,見到她像見到仇人似的,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
另一位說,你兒媳婦還好些,上次見她陪你去看病,至少在外面還顧點臉面。我家那位每天早上,村上的廣播一響,就開始在上麻將桌,廣播一停回家吃飯,晚上又接著加班打牌。
她這行動,就連我讀初中的孫子都看不下去。孫子講了他媽媽幾句,我兒媳婦說,我就是這么一點愛好,一天輸贏不過一二百元。孫子說,你知道這一、二百塊錢,我爸在外面多難賺么?
我兒媳說,那你以后賺錢給我花。我孫子懟道,你去賭博,我一分錢也不會給你。兒媳婦說,那我就去死。孫子說,那你現(xiàn)在就去,沒人攔你……
了解農(nóng)村的真實現(xiàn)狀,鄉(xiāng)鎮(zhèn)公交簡直是最好的場所。
公交抵達小港后,飛駛的公交車,慢慢地減了速,向右轉(zhuǎn)進了小白線,公路兩邊是一望無際的金黃稻田,前行的汽車像一只船,在一片汪洋里,犁開蕩漾黃金的水面。
不一會,我到站了。下車,到家里還有二三里山路。我打電話給哥哥,他告訴我不要走以前的大路,那條路被拉山石的車子,早就壓得破爛不堪。若一足踏下去,足足有幾寸深的塵土。
我哥讓我從對面村莊,走到新修的水泥馬路上,他會騎電動車來接。
正在茫然時,兩個中年男人從站臺旁的小賣部走過來,我忙問那條水泥路在哪,他們說就在他們村莊旁,說著朝那村莊走去。
我跟在后面,不久果真是走一條窄窄的水泥路,兩邊仍然是金黃的水稻,有的收割機正在作業(yè)。
那兩人邊走邊交談,一人說今年的收成好水稻產(chǎn)量高,但谷子價格壓得好低。另一人說,今年天氣好,但害蟲也很多,他打了五六趟農(nóng)藥,才從蟲口里奪點糧。又說,還有打了七八次農(nóng)藥的,打算拿去賣,反正別人吃……
我聽到這句話,喉嚨里像卡了只蟲子一般難受。
走到半路,一輛小汽車正原路倒車,返身回去。司機一路罵罵咧咧,說修了路,不讓汽車通行,偏偏不在路兩頭設(shè)路障,非在半道上設(shè)路卡點。不知誰想的主意,凈干缺德、喪天良的事。
到了村里,村委會廣場前,車子橫七豎八,雜亂無章,全停在供人們乘涼的大樹下。
我看過哥哥發(fā)的朋友圈,知道這棵樹是村民鄰居休息閑聊的好地方。母親生病后,哥哥或嫂嫂每天下午3點,就會用輪椅推著母親出來,和幾個上了年紀的老人聊天。直到傍晚時分,村里廣播響起以后,再去把母親接回家。
我問哥哥,這些人怎么這樣停車?哥哥說他也講過了,可是沒有人覺得這樣不妥。有人說這里樹蔭多,人家車子也怕曬。哥哥說,那邊另外幾棵大樹下,也可以停車。又有人說,人家喜歡停哪就停哪,公家的場地。
哥哥無話,也許在大家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說出來反倒是多管閑事。
哥哥接我進門,在家吃過午飯,聽到村委會廣場前一陣吵鬧,忙和哥哥出門去。
一群半大小子,有的手拿石頭,有的揮舞木棍,攔住一輛發(fā)動中的卡車,不讓其動身。
原來,這輛卡車早上倒車時,不小心把廣場上的籃球架撞斜了。司機當時下來察看了一下自己的車子,還嘀咕稱,籃球架礙事。當時,一場成人,大都視而不見。
哥哥介紹,籃球架是村里打工青年贈送的。有天他回村時,看到村里人除了賭博,沒有別的娛樂,孩子們也成天玩手機、玩游戲。回打工的城市后,掏錢買了包括籃球在內(nèi)的一批體育用品,從此孩子們就天天打籃球,乒乓球。
孩子們聽到消息,知道籃球架被卡車撞壞了,相約集體行動,欲逼車主將籃球,否則不予放行。
弄清了來龍去脈,我心里很感動,村里有些大人,還真比不上這群孩子。
哥哥說,可不是嘛,當時籃球架運來時,只有隊長他來卸貨,裝配時也沒有人來幫忙。沒辦法,隊長只好開工記工分。就是這樣,還有一位捐贈人的本家女人,硬要把來開工的丈夫拉走,搞得其丈夫很生氣,說我來賺工分也不行么?
哥哥說,如今在村里,真是“看不起貧窮的,見不得賺了錢的”。
下午三點,我用輪椅把母親推出來,廣場前的大樹下,早已坐落著好幾圈人。這些閑散人群中,結(jié)成了更小的圈子,有著各自固定的圈層。
母親的朋友圈,是三位八十多歲的老太婆,我們到廣場時,她們尚未到來。
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樹蔭多的地方,我陪母親坐著,等待她朋友的到來。
不久,來了一位。于是,我起身回家。
才走幾步,遇到老村長,我說這么巧,正準備去找你呢?
老村長的一位表妹,也在深圳打工,和我住一個小區(qū)。她小時候經(jīng)常在老村長家住,如今幾十年沒有見過他。得知我要回老家,再三囑咐我,讓我拍幾張老村長的照片,發(fā)給她。
我話音未落,老村長滿臉不屑,說都是八百年前的黃歷,如今誰還認識誰呀?
聽他這樣說,我就不再說什么,更不提拍照的事。
回家要路過,村里老年中心。里面熱鬧非凡,但都是打麻將的,老老少少齊上陣,據(jù)說每天幾桌,從天光到落日,沒有停歇過。有人為了賭資,竟然唆使兒媳婦,將其棺材本錢拿去賭錢。
聽完哥哥的講述,我又想起在公交車上,聽那位婦人講到她兒媳婦打牌的事,心里不免一悲。
原來的老年中心,與現(xiàn)在簡直有天壤之別。以前的老年中心,是老人喝茶聊天的地方,更是村民最敬重的地方。
記得以前有一位老人,不斷向孩子索要錢財,用于胡吃海喝,為人游手好閑,老人們痛批規(guī)勸。有的子孫不孝敬父母,老人們會把其當成全村的典型教育。
此類事情,都在老年中心完成,也極具震懾性,老年是威儀之地,是某種象征。
現(xiàn)在,老年中心成了全村的是非之地。
老年協(xié)會的會長是一名老村干部,將此地承包過來,每天賣香煙,飲料,收臺費。來此地的常客,大多是老人和婦女,因為男青壯年都外出打工了。
這些人不但賭,還經(jīng)常變著法子吃,賭贏了的出錢請客。據(jù)說,每晚至少有一桌,鄰村有殺豬的,殺牛的,殺狗的……一個電話全部搞定。
如果像國慶這樣的節(jié)假日,更是熱鬧非凡,因為外面的年輕人都會趕回來,他們很多都在南昌做工,在那里也是聚居在一起,吃喝玩樂。
雖然我一直生活在城市,但故鄉(xiāng)總在我心里。離故鄉(xiāng)愈遠,愈覺故鄉(xiāng)美好。可是,當重新走近時,卻發(fā)現(xiàn)這不是我二十多年來,時時記得的故鄉(xiāng)。眼前的故鄉(xiāng),已經(jīng)面目全非。
我的心禁不住悲涼起來。也許,故鄉(xiāng)本也如此,未必有如我所想的悲涼,只是我片面地把瑕疵放大了。不僅是鄉(xiāng)村,就是大都市,肯定也有丑陋的一面。
晚飯后,和哥哥去散步,途經(jīng)老人中心,門口的對聯(lián)清晰可見。上面寫著:青春立業(yè)兒孫敬,白首重德鄰里夸。我想起年輕的零零后們,自覺聚成一團,攔住卡車司機,讓人修理球架的事,多少有些欣慰。
行至田野中間,空氣中散發(fā)稻香味道,我貪婪吸吮,不知不覺間,白天的不快情緒漸漸消散。世事時移,總有新鮮血液,主動站出來,而他們,總給我們驚喜,溫暖以及力量。(本文圖片均由傅培文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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