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清華校長曹云祥組清華國學研究院,初意延請的導師有三,梁啟超、王國維、章太炎。
數歷波折,王國維入清華。請梁啟超、章太炎二位時,事情卻極具戲劇性,一個上趕,一個怒拒。
這中間,當然牽扯著無數恩怨,但不得不說與個人性格和思想有很大的關系。尤為重要的是,此事的結局,卻出人意料,清華國學研究院,一舉有了四大導師。
先說梁啟超。
對于梁啟超,如今世人多知的是他的一件事和一篇文。
一件事是“公車上書”,一篇文為《少年中國說》,一般人接收此二者均來自教育范圍。
然以我所見,梁啟超之偉大處,絕非僅如此。梁啟超之超人處,恰在于他的學術文章對于當時青年有啟迪領導之作用。
梁之著眼點,在于將來,在于青年,在于文化思想之傳承。這是清醒的認識,也是博大的胸懷。恰如梁啟超所言,“吾心目中有一少年中國在”、“少年人如長江之初發源”。當各種思想激烈碰撞之時,胸懷將來,其思想才能大放光芒。故而《少年中國說》才名揚天下。
梁之一生,所歷頗多。政治上曾為戊戌變法之主角,也曾策劃云南起義,叱咤風云,仍不能挽狂瀾于既倒,救國家于水火。目視未來,才是高著。
所以,梁啟超尤重視青年教育。1914年,清華建校三周年,梁啟超親赴演講,其題為《君子》,而其意在將來,尤重將來。
君子之說,來自《周易》,乾象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坤象言:“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自強不息、厚待載物之著眼點都在將來。而梁啟超之眼界亦在將來,他說,他年遨游海外,吸收新文明,改良我社會,促進我政治,所謂君子人者,非清華學子,行將誰屬?深愿及此良機,崇德修學,勉為君子,異日出膺大任……
其著眼點,都在青年身上,都在未來。
如今的清華校訓——“自強不息、厚德載物”,便是由此而來。
據梁實秋的記錄,梁啟超實在是個有趣的人。
用如今的話說,此人很有“氣場”。梁實秋求學時,聽梁啟超的演講,大教堂里坐滿了人,短小精悍、禿頭頂、寬下巴的梁啟超走上講臺。身著肥大長袍,步履穩健,風神瀟灑,左顧右盼,光芒無限。
如此人物,在當今也是難得一見的,心中沒貨,無此風采。當年漢高祖劉邦去蹭酒席,在席上便高坐顧盼,大言狎侮諸客。反而被主人呂公相中,把女兒嫁給了他。呂公看中的,是劉邦那種風采。梁啟超言語無劉邦那種俗,風度卻堪為相當。
當然,有本事的人,也必有特異之處。
據說梁啟超演講的開場白很為特異,只有兩句。
第一句很謙虛,啟超沒什么學問。
說完眼睛向上一翻,輕輕點一頭,說第二句,可是也有一點的嘍。
謙遜與自負同在。而學子們深為拜服,印象深刻。
梁啟超故居
其實那時的大師們都有一個特點,即身負矛盾。比如梁啟超,謙遜與自負只是性子或者行為上的一種表現,但在學問上,也是如此。梁啟超是個有新思想的人物,但他同時也對于國學有深沉的摯愛而欲發揚光大。欣賞并接受別人的好處,同時不妄自菲薄自信于自己好處,這是需要胸懷的。如今很少見這種人物了。
此等人,當然是必須要請到清華去的。
與王國維不同的是,梁啟超思想上是極為主動的,他接到吳宓的聘書時,已是53歲,但慨然應允,前往清華。
另一位人物可就不好請了。他身上也有矛盾,但卻極有主張的偏向。
此人便是章太炎。外號“章瘋子”。
這也是立志救世的人,他在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編過一份《時務報》,其主張是“馳騁百家”“引古鑒今”。
這意思當然是略微保守的。中國過去,一直是引古鑒今的,所謂“以史為鑒”,便是經驗治世。所以中國歷史尤為發達。
然而“證今則不為巵言,陳古則不觸時忌”,畢竟是保守的。但就是這個略微保守的人,首先攻擊梁啟超等改良派,因為當初改良派的目的是頗為模糊的,他們的口號是“一面排滿,一面勤王”。這很矛盾。
章太炎第一個不同意,他認為“滿洲弗逐,欲士之愛國,民之敵愾,不可得也。浸微浸削,亦終為歐、美之陪隸已矣。”
所以筆鋒直指梁啟超:“梁子所悲痛者,革命耳;所悲痛于革命,而思以憲法易之者,為其圣明之主耳。”
一句話,梁啟超的方法,是改良,改良的目標,最終還是為了他所欲改良的“圣主”。
這方面,章太炎似乎又比梁啟超“先進”。但這是以結果而論,梁啟超之所為,畢竟也是一種嘗試探索,并付諸執行。舉世皆欲救國而無路,各種方法和嘗試,畢竟是值得敬佩的,不能以成敗論英雄。
實際上,梁、章最終殊途同歸。
梁啟超著眼于將來,章太炎則修《中國通史》,認為“所貴乎通史者,固有二方面:一方以發明社會政治進化衰微之原理為主,則于典志見之;一方以鼓舞民氣,啟導方來為主,則亦必于紀傳見之”。也是著眼于將來。
因為成于一時的救國救世的方法,在當時并不明了,換言之,能完全看清道路的時機尚未到來。
后來章太炎跟隨孫中山,繼而又幻想袁世凱“厲精法治”,“以厝中夏于泰山磐石之安”。也是重蹈梁啟超改良之覆轍。對袁世凱失望之后,又求“實業救國”,終止失敗,決計“辭差”,“奉身而退”。
無論中間多少是非,他其實與梁啟超的目的并無不同。
但這一番交鋒,造成了很深的隔閡。
章太炎號稱“章瘋子”,自視甚高,目空天下士。與梁啟超等打筆墨官司時,當然也毫不客氣。說改良派是“競名死利”、“志在千祿”,又說改良派的“謀立憲”,只能使“豪民得志,苞苴橫流,朝有黨援,吏依門戶,士習囂競,民苦騷煩”。
但實際上他自己卻又依戀舊制度,否則不會背離孫中山而對于袁世凱給予希望。
而筆墨官司終于導致章、梁二人不睦。
此為章太炎不去清華任導師之一因。略帶政治色彩。
另一因源于性格學問。
章太炎是真自負,不像梁啟超那樣雖自負而謙遜。他首先誰都看不上,包括王國維,也不在他眼中。
他認為世間絕沒有甲骨文,而且公開反對。說安陽殷墟出土的甲骨文等都是奸商們鼓搗出來騙人的玩意兒,心它的人,理所當然是替騙子張目。
王國維恰恰是因為研究甲骨文而聞名于世的。
王國維既在清華,章太炎理所當然不愿“同流合污。”
所以,當清華的聘書送至,章太炎“瘋”勁頓起,一把抓起聘書扔在地上,還踩了幾腳,就差吐唾沫在上面了。
清華園因此失去了一位儒林宗師。
但世事變化莫測,福禍難言。
清華雖然沒湊夠王、梁、章三位大師,卻因此而得四位大師,實可慨嘆。
但另兩位大師——甚至更多的大師——正在啟程前往清華園,這兩位就是天下聞名的陳寅恪、趙元任。
四大導師終于齊聚清華園,清華國學研究院一舉聞名,令天下側目。
趙元任時年34歲,才華超群,哈佛博士,卻號稱“漢語言學之父”。陳寅恪時年37歲,德國柏林大學的史學奇才。名氣上雖然不如王、梁、章三位,但王國維、梁啟超卻均力薦,尤其對于陳寅恪,清華校長曹云祥對于他當導師頗為猶豫——因為陳寅恪全世界走了十幾年,卻沒有博士文聘,但王國維、梁啟超卻很看重其本事,最終,陳寅恪也到了清華園。
這非常值得人們敬佩并學習。
實則清華四大導師中,王國維、梁啟超、陳寅恪,都是沒有博士、碩士頭銜的,梁啟超的“文學博士”,是人家送的。即便牛氣哄哄的章太炎,其實也沒有。
而這些人物卻能聚集在清華園,頭頂無銜,卻學貫中西,卻能于清華撐國學之大廈。這說明當時的清華不慕虛名,重視真才實學,不盲從于文憑。
這種精神,不知今日之清華尚存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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