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事件背后:良善者的愁容與“作惡經濟學”
作者/慧超
(一)
“唐山女孩被暴力圍毆是所有人的噩夢?!?/p>
這個熱搜標簽,已經概括性地總結了,一起暴力毆打事件何以引發舉國之憤,并激發了諸如“性別議題”、“女性困境”、“看客冷漠”等話題的鏈式反應。
在一個公共場合中,惡徒明目張膽地針對陌生女性的性騷擾和暴力毆打,擊中了公眾安全感的軟肋,因為它呈現出一種強烈的隨機性,很容易令公眾產生自我代入的意識,即“我也可能遭此厄運”。
尤其是女性群體,她們本就是日常生活中遭受言語侮辱和調戲猥褻的“重點對象”。因此,這起惡性事件在曝光之初,便觸發了女性群體基于自身經歷和新聞史實所沉淀的“群體安全感焦慮”。
客觀而言,女性的確更能夠共情女性所面對的苦難和厄運,尤其在“性騷擾”和“安全感”這樣的議題面前,大多數男性對此是難以產生情緒共鳴的,因為男性在生活中,較少面對性騷擾和暴力威脅。
面對圍觀者的“袖手旁觀”,尤其是現場男士未有一人挺身而出阻止干預的畫面,義憤填膺者眾。
這被批評為“看客的冷漠”,反饋到輿論上,即形成了引發巨大爭議的“男性集體沉默”和“只有女孩在幫助女孩”。
“圍觀者的冷漠”向來是類似惡性事件中,輿論貶損批評的焦點。
然而審視唐山這起暴力事件,圍觀者,尤其是男性圍觀者的怯懦固然是一個不爭的事實,但過多苛責圍觀者未能見義勇為,則未免是某種一廂情愿的輕重倒置。
人性的本能即是趨利避害,面對危險,見義勇為本身就是逆人性的。
社會固然應稱頌見義勇為者的勇敢無畏,但也應理解危險境遇下明哲保身的怯懦。
同時,這起圍毆事件中,行兇一方在力量和人數上占據絕對優勢,一共有7名成年男性參與了毆打。
這一形勢,對旁觀者試圖介入勸阻的心理壓力,與“獨狼式”的暴力行兇相比,完全不是一個級別。
同時,長期以來,我們的社會對見義勇為者,并未提供一系列完善的保障和支持體系。
正如清華大學法學院勞東燕教授所言:
“普通人見義勇為的勇氣是需要制度加持的,不然,再怎么譴責人心的冷漠也沒用。如果制度不彰,在變相縱容違法分子作惡的同時,也勢必抑制人們見義勇為的勇氣與決心,由此導致自私冷漠成為社會的常態?!?br/>
(二)
作為這一討論的延展,一些人在網絡上公開了自己“見義勇為”后的尷尬遭遇:
在現實中,面對暴徒行兇,路人出手相助與其扭打,事后往往被定義為“互毆”,如果將惡人打傷,自己還要賠償醫藥費。
其實,類似的新聞時有發生。
比如2018年,退伍軍人趙宇在小區里,遇到一名男子兇殘地毆打一位姑娘,趙宇上前勸阻,結果打紅了眼的施暴者轉而開始攻擊趙宇,趙宇在情急之下,就踹了這男人一腳。
結果這一腳,直接把行兇者踹出了橫結腸破裂,屬于重傷。然后,他見義勇為的行為,突然間就變成了涉嫌故意傷害罪,面臨4年有期徒刑和最高達60萬元的賠償。
后來,趙宇將自己的經歷發布在網絡上,引發巨大的關注。
在輿情的注視下,經歷14天的拘留之后,趙宇終于為自己的見義勇為行為,換來了一紙無罪證明。
又比如陜西小伙王浪的“防衛過當”一案,2017年王浪和朋友在酒吧聊天,遇上了一個當地叫李雷的混混。
李雷因為王浪看了他一眼,這位暴脾氣的大哥覺得自己受到了挑釁,一場因為“你瞅啥”而導致的暴力隨之展開。
李雷不斷辱罵威脅王浪,在此期間,王浪不斷向大哥說軟話、賠笑道歉,但王浪的道歉示弱并未能讓李雷滿意,他拿起一個煙灰缸砸向王浪,隨后又將一個酒瓶敲碎后沖向王浪。
無奈之下王浪進行了反擊,在打斗中,王浪手中的酒瓶碎片失手扎到李雷腹部,最終造成李雷失血過多死亡。
在審判中,王浪堅持自己的行為屬于正當防衛。但法庭并不認可,而是認為王浪屬于防衛過當,造成了李雷的死亡。
這樣的判決,讓王浪在法庭中提出了一個法官難以回答的問題:
“遇到暴徒威脅打罵,是否自己只能站著不動,無論性命受到何種威脅都不能反抗出手?”
即便王浪的自保行為屬于正當防衛,即便失手劃傷惡人后,王浪主動撥打120對傷者進行救助,并有自首情節,但王浪最終仍被判有期徒刑5年。
(三)
眾所周知,在我國的司法實踐中,“正當防衛”是一件技術含量極高的反擊姿態,時機、力度和判斷稍有不當,你的反擊就不屬于“正當防衛”了。
就在幾年前,還有官微專門播報了這樣一篇文章:《100起刑事案告訴你,正當防衛還得靠跑!》
一個事實是,在基層的現實執法中,“正當防衛”的確是一個鮮被考量的因素。
你和女朋友走在路上,一個醉漢見色起意,過來摸了你女朋友的屁股或胸部,我覺得正常人的反應肯定不是馬上找目擊證人并報警,而是直接給丫一拳。
但抱歉,你要是不小心把對方打傷,那么你多半得賠償人家醫藥費,要是構成輕傷,搞不好還要進拘留所。
因為按照法律對正當防衛的解釋,一旦對方的不法侵害已經停止,你的反擊就不屬于正當防衛了。
你說你覺得對方摸完了還想再摸,所以繼續打了對方,對不起,這屬于“假想防衛”。
對方摸完要是馬上收手,你也必須馬上停止出拳,否則就很容易被認定為防衛過當。
也就是說,除非這個流氓摸完你女朋友之后,還要再摸一把,就在他要摸未摸之際,于電光火石之間,你出的這一拳才屬于正當防衛。
很多時候,類似的糾紛中,“還手就是互毆”,已然是一個遺憾的共識。
“打贏坐牢,打輸住院”這則廣為流傳的治安標語,某種意義上折射出一種無奈的現實隱喻。
在法律界,眾多名家學者對“正當防衛”的邊界都語焉不詳,爭論不休的大背景下——
公民在日常生活中遭受欺辱而奮起還擊后,面對民警“互毆”的事后責任認定,普通人又怎么指望和一位基層民警辯論明白何為“正當防衛”?
就算你真有那份智慧和雄辯,對方恐怕也沒有那么多時間和耐心。
更何況,惡人往往胡攪蠻纏,能哭會鬧,所以,事情的演變很容易就變成“誰死傷誰有理”,“誰能鬧誰占便宜”。
(四)
一個耐人尋味的細節是,新聞上報道,有幾頭打人的暴徒在逃竄時,座駕是尾號7777的邁巴赫。
邁巴赫S480的落地價近200萬,是一輛毫無爭議的豪車。
社會總教育我們“好人有好報”,但在現實中,惡人們卻不似人們愿望那般縮頭藏尾,反而常?;斓蔑L生水起,作威作福,好不逍遙。
于是,人們再一次無力地重復起這樣的民間俗語:“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尸骸。”
這樣的感嘆,體現了一副難以言說的“良善者的愁容”。
經濟學中有理性人假設,雖然人并不總是理性,但總體而言,人的長期行為,往往指向“自以為”的利益最大化目標。
很多人其實沒有意識到,在一些獨特的社會小氣候中,“惡、狠、壞”是一種需要精心維護的身份標簽。
壞人雖然壞,但可能并不都是傻逼。
做惡人是有收益的,有些時候,作惡呈現出高風險高收益的特性,有些時候,作惡呈現出高風險低收益乃至負收益的特性。
明白人都知道,在哪種情況下,社會的法治相對更健全,更健康。
社會學上有一個著名的理論:破窗效應。
即如果放任社會上不良現象出現,那壞消息就會接連不斷,惡就會變本加厲,最終所有人都需要為此支付巨大的成本。
在規則混沌,法治不昌的地區,很快就會有人發現,在這個社會中做壞人,做狠人,做惡人是會給自己帶來某種“額外收益”的。
小到去飯店吃碗面,老板會笑嘻嘻地不敢收你錢;大到分房子、分地、分蛋糕時,分配者會優先滿足你的要求,甚至會悄悄多給一些以獲得你這個“狠人”的支持。
當惡人屢屢在現實生活中收獲這種意料之外的“收益反饋”時,惡人有什么理由不繼續惡毒下去呢?
我舉一個可能不太恰當的例子吧:
曾經有些城市的三甲醫院,一度魔幻般地出現了“專業醫鬧團隊”:
他們收錢鬧事,專門替一些病人家屬和醫院糾纏,拉橫幅擺花圈甚至抬棺材,以“人被你們治死了”為要挾向醫院索要巨額賠償。
院方、主治醫生甚至病人家屬都明白,很多時候,病人的不幸身亡根本無關乎醫生的醫術和救治方案是否得當。
但在現實中,院方及其上級行政機構的領導,往往顧及自身仕途和社會影響,以維穩的思維應對醫療糾紛。
本來自己無責的事情,反而要向病人家屬“意思意思”,給予數額不等的撫慰金。
本質上,這不是對弱者的悲憫和同情,這其實是對惡的縱容和鼓勵。
這也造成了“醫鬧”行為在多地越演越烈,久而久之,很多患者內心都形成了“大鬧大解決,小鬧小解決,不鬧不解決”的群體潛意識。
最后的結果,就是患者和醫生的雙輸。
唐山這起打人暴行,令人格外震驚的一個因素是,施暴者仿佛完全沒有將法律和懲戒后果放在眼中,呈現出一種無所謂的“悍然”。
現在我們得知,這些暴徒,很多人都有犯罪前科。
但顯然,這些人背負的累累案底,在現實中不僅沒有致其窮困窘迫,反而猖狂暴戾,穿名牌開豪車,瀟灑無比。
人很容易對“成功經驗”形成一種路徑依賴,作惡,也是一種路徑選擇。
很明顯,對于這伙兇殘的暴徒,他們在過往生活中習得的經驗教訓,以一種確信的反饋告訴他們:
“作惡,是一件收益極高的事情”。
(五)
燒烤店打人案之后,網絡上涌現出一波又一波舉著自己的身份證訴說不幸遭遇的“實名舉報”者。
根據樸素的生活經驗,我想這些試圖依靠熱點解決自身困境的普通人,在此之前,恐怕每一位都曾為脫離困境使出渾身解數。
好消息是,在輿論關注下,他們所反映的案件,迅速得到了解決。
但在故事的另一面,“蹭熱點式求助”無疑是一則隱喻:
輿情之下的雷霆出擊有多迅疾,它所映射出普通人面對不法侵害時,無力抵抗的現實困境,和求助無門的稽延歷史就顯得有多荒誕。
在恢弘的背景音樂之外,“掃黑務凈,除惡務盡”的大字不容置喙,但在領導案頭的成績匯報之外,在正能量新聞照耀不到的陰暗角落,在宣傳口徑外現實生活的罅隙之處——
我們知道,有一些惡,向來是被縱容著的。
而對作惡者的縱容,就是對良善者的犯罪。
這里是思維補丁,謝謝你的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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