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0-13 12:34·藝林文苑鄉 下 老 表孫立柱最后一次見到表哥表嫂，是我結婚的時候。記得那天，表嫂去的很早，等新媳婦下車剛進院門，她便在院子里大把大把地撒著紅棗和栗子，邊撒邊口中念念有詞，是在說些祝福的話語。臨到宴席結束了，我送親戚朋友來到門口，表嫂攥著我的手，滿臉堆笑著：“您表叔呀，娶媳婦了，常家來看看，別忘了咱這小山溝呀！”“放心吧表嫂，過一天我一定去看你。”“嗨，俺那小山窩窩里，你又不是知不道，都是那破屋爛墻的。看看您，在城里住著洋樓多好啊！俺也盼望著有一天能住上大樓呢。”表哥在一旁苦笑著：“您表嫂就是天天做夢，這不是黃鼠狼子想吃天鵝肉。”“吃不上天鵝肉，還不叫想想嗎？”表嫂白了表哥一眼，又對著我 ：“您表叔，等到送粥米的時候，我可上您大樓里住一天呀。”“行，行。”我連連點頭，緊緊握著表哥和表嫂的手，內心里真盼望著老哥老嫂們有一天也住進城市的大樓里……大姨家住在一處偏僻小山村，離城很遠，離我老家也有十多華里山路。山傍上大片大片的槐樹林子，總能聽到山雞的怪叫，曲折幽深的石板路兩旁，布滿了濃密的黃草、荊棵，偶爾還能竄出一兩只野兔。我從小生活在山里，盤行在這樣的山間小道上，從沒感到恐慌，有時候還會停下來捉會兒螞蚱。小山村不大，姨家住在村東邊，院墻是用石頭壘砌的，干插縫，沒有水泥和石灰，很是牢固。二郎擔山的大門，有點破舊，推門進院，過了影壁墻，院中有盤石磨，窗前兩棵石榴，院墻旁開著不很旺盛的懶老婆和鳳仙花。小山村里，農家住房大多也信奉四合院落，正房三間，兩邊各掛耳房，左右廂房略低于北屋，東南大門，西南欄圈。南屋放些柴草，是做飯攤煎餅的地方。院門外有著幾棵核桃和棗樹，這是我的最愛，每當團零紅了的時候，都能在樹下看到我的身影。這里有一塊不大的菜園，小墻柵上爬滿了眉豆秧。園里種了不少青菜，茄子、辣椒、蘿卜、白菜……都在追隨季節生長著，很是旺盛。菜園向前不遠，一條通往村里的小道，道路兩旁的墻上拖著長長的喇叭花。路南便是一處深溝，四季有水，尤其夏天的雨后，總能傳出“嘩嘩”的水聲。水中有魚，還有螃蟹、蝦米，不知從何而來。溝兩旁石縫里，鑲嵌著牢固的荊棵、酸棗。在那高高的峭壁上，伸展著長長的野槐和古柏，樹梢上有著鳥巢，每日里，喜鵲都“嘰嘰喳喳”地叫著。大姨家四個兒子，都是我的表兄，前兩位表哥成家后，就住在左右兩側的廂房里，每次我到姨家，表嫂們總會喜笑顏開地逗鬧一番。大表嫂長我十多歲，第一次見她的時候，還是剛從泗水良泉溝嫁來的小媳婦呢。嫂子中等個，不很胖壯，頭上挽著纂，罩著一個黑色的網子，網上插著疙瘩針，還有一些叫不上名的插飾。她很開通，也很愛笑，笑起來微瞇著雙眼。每次見到我，總是那么開心，總能留下“咯咯”的笑聲。記得那年紅棗熟了的時候，我和大姨拿著長長的桿子，仰頭朝樹梢抽打著，隨著“噼噼啪啪”的聲響，紅棗落在了地面。山里的棗子干凈著哪，從地上拾起來，用手一擦，盡可放心去吃。這時，剛好大表嫂過來了，看我吃棗，她又逗我：“別都吃了，把好看的留起來，等你娶媳婦再用。”我有點臉紅，不知這話何意。大姨說：“您嫂想的可細了，她說等你娶媳婦的時候，要去撒栗子和棗了。”我不解：“撒那個干什么？”表嫂笑了：“知不道了吧？等您媳婦一下轎，我就邊撒邊喊‘一把栗子一把棗，小的跟著大的跑，前面來的是貴子，后邊來個娘娘好。’棗和栗子，就是讓你早立子，早生孩子，那樣俺二姨不就放心了嗎！”這話剛一說完，大姨和表嫂都“哈哈”地笑了起來。大表哥個頭不矮，很渾實，是個忠厚實誠的莊戶人，雖說年輕，卻是干農家活的行家里手，犁耙耕鋤，都不手生。他平時里話語不多，只是默默地干，不管表嫂如何地說笑逗趣，他就象什么都沒聽到，依舊忙碌著自己的活落。表嫂少不得褒貶表哥，還送了個外號叫“芋頭”，就是說表哥太老實了唄。這可不是貶稱，俗話說“褒貶是買主”，從表嫂那說話的口氣里，時時流露出的都是一種喜歡的愛呢。有一年麥假，表哥要去山南叫姥娘，剛好我在姨家，他便問我：“上陳村叫咱姥娘，你去吧？”我有興趣：“遠吧？”“不近，四十來里路吧。”一聽這話，我有點猶豫，表嫂一旁鼓動：“去吧，叫咱姥娘回來，我給您烙塌餅吃。”都知道，韭菜塌餅是我最愛的飯食，一聽表嫂這話，我可高興了，忙說：“行。”姥娘的娘家是泗水南陳村，她走親戚一個多月了，該回家了。那一天，表哥推著膠輪小車，我步行著跟在后邊，起初還很有勁的，過了卞橋和泉林，再向南走，感覺累了，腿腳不聽使喚。表哥笑了：“走不動了吧，來，上車，我推著你。”小車是去推姥娘的，表哥居然要推著我了，這多難看，我緊跟了幾步，大聲說：“沒事，不累。”返回的路上，表哥推著姥娘，我是拉車的。但走了一段路后，表哥看我實在累了，他讓我坐在小車的另一側，說是配車，那樣他推起來更加輕松，我信了他的話，當真上車了。實際上，他是自己付出了汗水，而讓我休息一會，這是多么好的老表哥呀！太陽壓山的時候，我們安全地回到了姨家，表嫂還真烙好了韭菜塌餅，用的是地瓜面子，雖然沒有白面的好吃，但又累又餓了，吃起來還是很香的。二表嫂娘家也是泗水，可能是大表嫂引來的，要不都住在一個擁擠的小院里，她們妯娌處的很好，真有點姊妹們的味道。二表嫂很壯實，也很胖大，聽說在娘家當過生產隊的婦女隊長，想想也不是一般社員了。那一天大早，我到姨家去，剛進家門，便看到二表嫂在攤煎餅。你看她，紅紅地臉膛，頭上蒙個毛巾，兩個袖口挽起來，稍胖的身軀坐在半高凳子上，雙手抱著地瓜面團子，在個鏊子上滾動著，又拿煎餅劈子抿來抿去，直到煎餅熟了，用鐵片一鏹，很輕松地揭下來，飄飄地放在蓋墊子上。表嫂看我進院，給拉風箱燒火的大姨點頭示意，然后把煎餅劈子在鏊子上輕輕一磕：“表弟來了，過來嘗嘗您嫂攤的煎餅，地瓜面，可香了。”大姨忙站起來，接過我的包袱，朝正房走去。二表嫂招招手：“來，燒鏊子。”我笑著跑過去，蹲下，猛拉了兩下風箱，“呼”地吹起一股濃煙，表嫂的眼淚嗆出來了，但她依舊快樂著，用煎餅劈子指著我的頭：“長大了，想壞您嫂子，等我攤完煎餅再收拾你。”我高興地做了個鬼臉，開心滿意地笑著站起來。大姨從正房出來：“下坡去看看您二哥吧，一會給您去送飯。”山鄉的早晨，空氣清新，涼爽爽地，地面都有點潮濕了。我知道大姨家的自留地，就在對面的山頭下邊，很快，我就到了那個地方。這個季節里，花生團棵了，地瓜拖秧了，正是農忙鋤地的時候。我跟在二哥后邊，象模象樣地鋤了幾下。鋤地是農民的主要農活之一，用鋤頭在田間將泥土鋤松，所有雜草都要斬斷。這種農活雖然不費多大力氣，但必須思想集中，不可馬虎，否則就容易把莊稼禾苗鋤斷。當然，我只是輕描淡寫地隨便玩玩，凡我鋤過的地方，表哥還要再休整一番。看看太陽一稈子多高了，表哥有點累了，我們坐在地頭休息。遠遠地，看到表嫂擔著小挑給我們送飯來了。這個小挑太輕松了，和表嫂的身軀似乎不太相配。小挑前面是一個黑泥罐子，里面盛著熱水，后面的籃子里放著一疊煎餅，有著幾棵生蔥，黑碗里蓋著韭菜煎得雞蛋。清晨，我和哥嫂坐在地邊的埂子上，在野外吃頓早餐，真是太新鮮、太開心了。表嫂拿出地瓜面煎餅，給我狠狠地卷上雞蛋，遞到我手里：“您哥沒福氣，從小就不愿意吃雞蛋，你多吃一點。”我以為姨家養了不少雞，肯定是不缺雞蛋了，自己毫無顧及地大口吃著。多少年以后我才明白，在那段艱苦的歲月里，在那處貧窮的小山村里，養雞就是農家的銀行呀！鄉下人誰敢吃個雞蛋。這個半碗韭菜煎雞蛋，那是專門為我做的呀！這頓山嶺早餐，我終身難忘。三表哥在村里上過高小，后因家庭困難無法再進一步深造，應該是這個家族里大文化人，說話做事總是寬泛。每當我倆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會這樣說我：“你一定要好好學習，別惹俺二姨生氣，她老人家讓你上學，真不易呀。學習好，有了文化，將來大了進城干事。誰不想到城里去呀，別象您表哥，一個個都在這小山溝里，沒點出息。”……四表哥大我一歲，我們兩個玩的就更多了，他帶我下溝摸魚撈蝦，他領我扛著桿子去粘節了子，他陪我在山間掀蝎子、撲螞蚱。雨后里，我們一塊在嶺上采雞蛋濕皮子，那像小木耳一樣的野菌，回家讓大姨給做湯喝……少不了，他也囑咐我：“別光玩，撈魚摸蝦地成不了事，看看人家那城里人，俺這輩子是離不開小山窩窩了，你行。”我當兵探家的時候，到姨家走親戚，大姨把能招待我的飯菜都搬出來了。那一天，表哥們喝了不少，看到我長成大人的樣子，都流露出了真心的高興。大表嫂走娘家，還沒到良泉溝，聽說我來的消息，不再去看父母，折身很快返回來，推門第一句話：“喲，這小伙長得怎么樣子，可不是來打核桃的那個小孩了。”我忙站起來和表嫂打招呼，又聽她說：“前兩天趕集，我和俺二姨說了，媳婦的事我包了，俺娘家有個妹妹，又漂亮又懂事，還能干活，個頭也勻稱呀。”我十分開心地逗她：“俺早有了，還是個城里的姑娘呢。”表嫂不屑地：“別能，除非你到城里去住大樓，要不，人家城里的姑娘到咱這小山溝呀！聽嫂地，我給你號下了。”滿屋人都“哈哈”笑了……一恍惚，幾十年了。這些年來，大姨、姨父離世了，表哥、表嫂們都還生活在那處小山村里，我想那片地方，想那里的一草一木，想那里的山山水水，想我童年走姨家的往事，想著表哥、表嫂們那疼我愛我的點點滴滴……車子剛在村邊停穩，我便一步跳下來，朝著那個熟悉的院落走去……村邊的房子大多翻修了，但還能看到大姨家舊房的樣子，那所我曾十分熟悉的小院，顯得十分破落了，外門上著鎖，鎖面銹跡斑斑。隔著門縫朝里望去，院落里長了不少野草，道是那兩棵石榴和門口的棗樹，是在粗壯了不少，依舊旺盛著，靜靜地見證著歲月的滄桑。我又找到幾位表哥的宅院，這是后來新蓋的房子，這里和老宅子一樣，清一色的關門閉戶，看上去好長時間沒人居住了。我百思不解，也有些深深地失落，甚至還有點說不出的恐慌。村口有著幾位老年人坐著閑聊，我前去打聽，從他們口中我才得知，山里人的生活真的和以前不一樣了……大表哥一兒一女，女兒大學畢業，在煙臺找了一份工作，結婚成家，已在那邊落戶了。兒子成人后即去青島打工，經過多年的拼搏，買房、結婚，早已離開了這片山區。表哥、表嫂分居多年，是在兩地帶孩子了。其他幾位哥嫂，也都隨子而去，奔著子女走進了大城市，有干保安的，有做廚師的，還有經商開門頭的，在快進入到老年階段的時候，居然都做夢般的成了半個城市人……夕陽西下，微風輕拂，泥土的芳香和偶爾嬉鬧的山鳥，不時地挑逗著我的心緒。站在小山傍上，回首山村，一條條熟悉的小路，一排排成蔭的綠樹……想著那童年在姨家的快樂往事，想起那山里親人的音容笑貌，情緒里隱隱有些落寞，那是因為沒有見到離別多年的表哥表嫂們。但在這隱隱的落寞過后，隨之而來的便是一種凄美的欣慰涌上心頭……在偏遠的山區農村，鄉下人也在隨著時代的洪流，努力地改變著自己的命運，這該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那些考學離家的孩子，畢業離開校門，只能再一次地鼓起勇氣，背著行囊，懷揣夢想踏上人生的征途，去努力、去奮斗、去創業……那些沒能考取上學的孩子，他們也不甘每天與牛羊為伍，與泥土為伴，也一個個離開故土，棲息他鄉，去打工、去經商、去拼搏……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若干年后，年輕的一代在付出了艱辛的汗水，不僅僅改變了自己的命運，同時也實現了老一代人的夢想。家鄉的土地轉租了，家中的院落清冷了，整個山村除了一些留守的老人，街面上已看不到年輕人的身影了……青年人外出創業，父母也都跟隨而行，城市的樓房里有了他們的身影，小區的花園里留下了他們的腳步，那些世世代代的鄉下泥巴腿子，也都走進了城市，住上了高樓大廈，吃上了可心的飯菜，穿上了漂亮的服飾……這難道不是一種社會的進步嗎！我相信，小山村是荒廢不了的，用不了多久，那些在外創業有成的孩子們，肯定還會回到這片地方，等待他們的將是小山溝的又一次翻天覆地的變化。我等待著，等著在家鄉美麗的小山村里，再一次地和表哥表嫂們相見……作者：孫立柱孫立柱 ，作家、民俗學家、方志學家。先后創作出版《野花淚》《風流歲月》《邊寨諜影》等3部長篇小說；《我的母親》《在邊疆的日子》《桃花峪記事》《泰山作證》等4部長篇記事文學。其中長篇小說《野花淚》《風流歲月》先后榮獲泰安市精神文明建設“精品工程”獎。先后主編《新泰民俗》《新泰市非物質文化遺產資料匯編》（5卷）《新泰民間傳說故事集》等。其中《新泰民俗》榮獲首屆“東岳文學藝術獎”民間藝術類最高獎；《新泰市非物質文化遺產資料匯編》榮獲山東省文化廳一等獎。先后主編《新泰市志》《新泰年鑒》《新泰人物》《新泰綜合大全》《新泰古樹名木》《新泰村莊》（21卷）《千秋石萊》及十余部專業志書。其中《新泰市志》《新泰年鑒》先后榮獲山東省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 點擊以下鏈接，賞讀更多精彩內容：散文 | 孫立柱：我愛石萊詩歌｜等待｜孫立柱散文：老嫂 | 孫立柱濱湖廣場記 | 孫立柱孫立柱：白馬寺游記孫立柱：新城變遷記孫立柱：小三峽游記孫立柱：緬 懷 母 親孫立柱：趣 談 乳 名

鄉 下 老 表

孫立柱

最后一次見到表哥表嫂，是我結婚的時候。記得那天，表嫂去的很早，等新媳婦下車剛進院門，她便在院子里大把大把地撒著紅棗和栗子，邊撒邊口中念念有詞，是在說些祝福的話語。臨到宴席結束了，我送親戚朋友來到門口，表嫂攥著我的手，滿臉堆笑著：“您表叔呀，娶媳婦了，常家來看看，別忘了咱這小山溝呀！”“放心吧表嫂，過一天我一定去看你。”“嗨，俺那小山窩窩里，你又不是知不道，都是那破屋爛墻的。看看您，在城里住著洋樓多好啊！俺也盼望著有一天能住上大樓呢。”表哥在一旁苦笑著：“您表嫂就是天天做夢，這不是黃鼠狼子想吃天鵝肉。”“吃不上天鵝肉，還不叫想想嗎？”表嫂白了表哥一眼，又對著我 ：“您表叔，等到送粥米的時候，我可上您大樓里住一天呀。”“行，行。”我連連點頭，緊緊握著表哥和表嫂的手，內心里真盼望著老哥老嫂們有一天也住進城市的大樓里……

大姨家住在一處偏僻小山村，離城很遠，離我老家也有十多華里山路。山傍上大片大片的槐樹林子，總能聽到山雞的怪叫，曲折幽深的石板路兩旁，布滿了濃密的黃草、荊棵，偶爾還能竄出一兩只野兔。我從小生活在山里，盤行在這樣的山間小道上，從沒感到恐慌，有時候還會停下來捉會兒螞蚱。

小山村不大，姨家住在村東邊，院墻是用石頭壘砌的，干插縫，沒有水泥和石灰，很是牢固。二郎擔山的大門，有點破舊，推門進院，過了影壁墻，院中有盤石磨，窗前兩棵石榴，院墻旁開著不很旺盛的懶老婆和鳳仙花。小山村里，農家住房大多也信奉四合院落，正房三間，兩邊各掛耳房，左右廂房略低于北屋，東南大門，西南欄圈。南屋放些柴草，是做飯攤煎餅的地方。

院門外有著幾棵核桃和棗樹，這是我的最愛，每當團零紅了的時候，都能在樹下看到我的身影。這里有一塊不大的菜園，小墻柵上爬滿了眉豆秧。園里種了不少青菜，茄子、辣椒、蘿卜、白菜……都在追隨季節生長著，很是旺盛。菜園向前不遠，一條通往村里的小道，道路兩旁的墻上拖著長長的喇叭花。路南便是一處深溝，四季有水，尤其夏天的雨后，總能傳出“嘩嘩”的水聲。水中有魚，還有螃蟹、蝦米，不知從何而來。溝兩旁石縫里，鑲嵌著牢固的荊棵、酸棗。在那高高的峭壁上，伸展著長長的野槐和古柏，樹梢上有著鳥巢，每日里，喜鵲都“嘰嘰喳喳”地叫著。

大姨家四個兒子，都是我的表兄，前兩位表哥成家后，就住在左右兩側的廂房里，每次我到姨家，表嫂們總會喜笑顏開地逗鬧一番。

大表嫂長我十多歲，第一次見她的時候，還是剛從泗水良泉溝嫁來的小媳婦呢。嫂子中等個，不很胖壯，頭上挽著纂，罩著一個黑色的網子，網上插著疙瘩針，還有一些叫不上名的插飾。她很開通，也很愛笑，笑起來微瞇著雙眼。每次見到我，總是那么開心，總能留下“咯咯”的笑聲。記得那年紅棗熟了的時候，我和大姨拿著長長的桿子，仰頭朝樹梢抽打著，隨著“噼噼啪啪”的聲響，紅棗落在了地面。山里的棗子干凈著哪，從地上拾起來，用手一擦，盡可放心去吃。這時，剛好大表嫂過來了，看我吃棗，她又逗我：“別都吃了，把好看的留起來，等你娶媳婦再用。”我有點臉紅，不知這話何意。大姨說：“您嫂想的可細了，她說等你娶媳婦的時候，要去撒栗子和棗了。”我不解：“撒那個干什么？”表嫂笑了：“知不道了吧？等您媳婦一下轎，我就邊撒邊喊‘一把栗子一把棗，小的跟著大的跑，前面來的是貴子，后邊來個娘娘好。’棗和栗子，就是讓你早立子，早生孩子，那樣俺二姨不就放心了嗎！”這話剛一說完，大姨和表嫂都“哈哈”地笑了起來。

大表哥個頭不矮，很渾實，是個忠厚實誠的莊戶人，雖說年輕，卻是干農家活的行家里手，犁耙耕鋤，都不手生。他平時里話語不多，只是默默地干，不管表嫂如何地說笑逗趣，他就象什么都沒聽到，依舊忙碌著自己的活落。表嫂少不得褒貶表哥，還送了個外號叫“芋頭”，就是說表哥太老實了唄。這可不是貶稱，俗話說“褒貶是買主”，從表嫂那說話的口氣里，時時流露出的都是一種喜歡的愛呢。有一年麥假，表哥要去山南叫姥娘，剛好我在姨家，他便問我：“上陳村叫咱姥娘，你去吧？”我有興趣：“遠吧？”“不近，四十來里路吧。”一聽這話，我有點猶豫，表嫂一旁鼓動：“去吧，叫咱姥娘回來，我給您烙塌餅吃。”都知道，韭菜塌餅是我最愛的飯食，一聽表嫂這話，我可高興了，忙說：“行。”姥娘的娘家是泗水南陳村，她走親戚一個多月了，該回家了。那一天，表哥推著膠輪小車，我步行著跟在后邊，起初還很有勁的，過了卞橋和泉林，再向南走，感覺累了，腿腳不聽使喚。表哥笑了：“走不動了吧，來，上車，我推著你。”小車是去推姥娘的，表哥居然要推著我了，這多難看，我緊跟了幾步，大聲說：“沒事，不累。”返回的路上，表哥推著姥娘，我是拉車的。但走了一段路后，表哥看我實在累了，他讓我坐在小車的另一側，說是配車，那樣他推起來更加輕松，我信了他的話，當真上車了。實際上，他是自己付出了汗水，而讓我休息一會，這是多么好的老表哥呀！太陽壓山的時候，我們安全地回到了姨家，表嫂還真烙好了韭菜塌餅，用的是地瓜面子，雖然沒有白面的好吃，但又累又餓了，吃起來還是很香的。

二表嫂娘家也是泗水，可能是大表嫂引來的，要不都住在一個擁擠的小院里，她們妯娌處的很好，真有點姊妹們的味道。二表嫂很壯實，也很胖大，聽說在娘家當過生產隊的婦女隊長，想想也不是一般社員了。那一天大早，我到姨家去，剛進家門，便看到二表嫂在攤煎餅。你看她，紅紅地臉膛，頭上蒙個毛巾，兩個袖口挽起來，稍胖的身軀坐在半高凳子上，雙手抱著地瓜面團子，在個鏊子上滾動著，又拿煎餅劈子抿來抿去，直到煎餅熟了，用鐵片一鏹，很輕松地揭下來，飄飄地放在蓋墊子上。表嫂看我進院，給拉風箱燒火的大姨點頭示意，然后把煎餅劈子在鏊子上輕輕一磕：“表弟來了，過來嘗嘗您嫂攤的煎餅，地瓜面，可香了。”大姨忙站起來，接過我的包袱，朝正房走去。二表嫂招招手：“來，燒鏊子。”我笑著跑過去，蹲下，猛拉了兩下風箱，“呼”地吹起一股濃煙，表嫂的眼淚嗆出來了，但她依舊快樂著，用煎餅劈子指著我的頭：“長大了，想壞您嫂子，等我攤完煎餅再收拾你。”我高興地做了個鬼臉，開心滿意地笑著站起來。大姨從正房出來：“下坡去看看您二哥吧，一會給您去送飯。”

山鄉的早晨，空氣清新，涼爽爽地，地面都有點潮濕了。我知道大姨家的自留地，就在對面的山頭下邊，很快，我就到了那個地方。這個季節里，花生團棵了，地瓜拖秧了，正是農忙鋤地的時候。我跟在二哥后邊，象模象樣地鋤了幾下。鋤地是農民的主要農活之一，用鋤頭在田間將泥土鋤松，所有雜草都要斬斷。這種農活雖然不費多大力氣，但必須思想集中，不可馬虎，否則就容易把莊稼禾苗鋤斷。當然，我只是輕描淡寫地隨便玩玩，凡我鋤過的地方，表哥還要再休整一番。看看太陽一稈子多高了，表哥有點累了，我們坐在地頭休息。遠遠地，看到表嫂擔著小挑給我們送飯來了。這個小挑太輕松了，和表嫂的身軀似乎不太相配。小挑前面是一個黑泥罐子，里面盛著熱水，后面的籃子里放著一疊煎餅，有著幾棵生蔥，黑碗里蓋著韭菜煎得雞蛋。清晨，我和哥嫂坐在地邊的埂子上，在野外吃頓早餐，真是太新鮮、太開心了。表嫂拿出地瓜面煎餅，給我狠狠地卷上雞蛋，遞到我手里：“您哥沒福氣，從小就不愿意吃雞蛋，你多吃一點。”我以為姨家養了不少雞，肯定是不缺雞蛋了，自己毫無顧及地大口吃著。多少年以后我才明白，在那段艱苦的歲月里，在那處貧窮的小山村里，養雞就是農家的銀行呀！鄉下人誰敢吃個雞蛋。這個半碗韭菜煎雞蛋，那是專門為我做的呀！這頓山嶺早餐，我終身難忘。

三表哥在村里上過高小，后因家庭困難無法再進一步深造，應該是這個家族里大文化人，說話做事總是寬泛。每當我倆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會這樣說我：“你一定要好好學習，別惹俺二姨生氣，她老人家讓你上學，真不易呀。學習好，有了文化，將來大了進城干事。誰不想到城里去呀，別象您表哥，一個個都在這小山溝里，沒點出息。”……四表哥大我一歲，我們兩個玩的就更多了，他帶我下溝摸魚撈蝦，他領我扛著桿子去粘節了子，他陪我在山間掀蝎子、撲螞蚱。雨后里，我們一塊在嶺上采雞蛋濕皮子，那像小木耳一樣的野菌，回家讓大姨給做湯喝……少不了，他也囑咐我：“別光玩，撈魚摸蝦地成不了事，看看人家那城里人，俺這輩子是離不開小山窩窩了，你行。”

我當兵探家的時候，到姨家走親戚，大姨把能招待我的飯菜都搬出來了。那一天，表哥們喝了不少，看到我長成大人的樣子，都流露出了真心的高興。大表嫂走娘家，還沒到良泉溝，聽說我來的消息，不再去看父母，折身很快返回來，推門第一句話：“喲，這小伙長得怎么樣子，可不是來打核桃的那個小孩了。”我忙站起來和表嫂打招呼，又聽她說：“前兩天趕集，我和俺二姨說了，媳婦的事我包了，俺娘家有個妹妹，又漂亮又懂事，還能干活，個頭也勻稱呀。”我十分開心地逗她：“俺早有了，還是個城里的姑娘呢。”表嫂不屑地：“別能，除非你到城里去住大樓，要不，人家城里的姑娘到咱這小山溝呀！聽嫂地，我給你號下了。”滿屋人都“哈哈”笑了……

一恍惚，幾十年了。這些年來，大姨、姨父離世了，表哥、表嫂們都還生活在那處小山村里，我想那片地方，想那里的一草一木，想那里的山山水水，想我童年走姨家的往事，想著表哥、表嫂們那疼我愛我的點點滴滴……

車子剛在村邊停穩，我便一步跳下來，朝著那個熟悉的院落走去……村邊的房子大多翻修了，但還能看到大姨家舊房的樣子，那所我曾十分熟悉的小院，顯得十分破落了，外門上著鎖，鎖面銹跡斑斑。隔著門縫朝里望去，院落里長了不少野草，道是那兩棵石榴和門口的棗樹，是在粗壯了不少，依舊旺盛著，靜靜地見證著歲月的滄桑。我又找到幾位表哥的宅院，這是后來新蓋的房子，這里和老宅子一樣，清一色的關門閉戶，看上去好長時間沒人居住了。我百思不解，也有些深深地失落，甚至還有點說不出的恐慌。

村口有著幾位老年人坐著閑聊，我前去打聽，從他們口中我才得知，山里人的生活真的和以前不一樣了……

大表哥一兒一女，女兒大學畢業，在煙臺找了一份工作，結婚成家，已在那邊落戶了。兒子成人后即去青島打工，經過多年的拼搏，買房、結婚，早已離開了這片山區。表哥、表嫂分居多年，是在兩地帶孩子了。其他幾位哥嫂，也都隨子而去，奔著子女走進了大城市，有干保安的，有做廚師的，還有經商開門頭的，在快進入到老年階段的時候，居然都做夢般的成了半個城市人……

夕陽西下，微風輕拂，泥土的芳香和偶爾嬉鬧的山鳥，不時地挑逗著我的心緒。站在小山傍上，回首山村，一條條熟悉的小路，一排排成蔭的綠樹……想著那童年在姨家的快樂往事，想起那山里親人的音容笑貌，情緒里隱隱有些落寞，那是因為沒有見到離別多年的表哥表嫂們。但在這隱隱的落寞過后，隨之而來的便是一種凄美的欣慰涌上心頭……在偏遠的山區農村，鄉下人也在隨著時代的洪流，努力地改變著自己的命運，這該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那些考學離家的孩子，畢業離開校門，只能再一次地鼓起勇氣，背著行囊，懷揣夢想踏上人生的征途，去努力、去奮斗、去創業……那些沒能考取上學的孩子，他們也不甘每天與牛羊為伍，與泥土為伴，也一個個離開故土，棲息他鄉，去打工、去經商、去拼搏……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若干年后，年輕的一代在付出了艱辛的汗水，不僅僅改變了自己的命運，同時也實現了老一代人的夢想。家鄉的土地轉租了，家中的院落清冷了，整個山村除了一些留守的老人，街面上已看不到年輕人的身影了……青年人外出創業，父母也都跟隨而行，城市的樓房里有了他們的身影，小區的花園里留下了他們的腳步，那些世世代代的鄉下泥巴腿子，也都走進了城市，住上了高樓大廈，吃上了可心的飯菜，穿上了漂亮的服飾……這難道不是一種社會的進步嗎！

我相信，小山村是荒廢不了的，用不了多久，那些在外創業有成的孩子們，肯定還會回到這片地方，等待他們的將是小山溝的又一次翻天覆地的變化。

我等待著，等著在家鄉美麗的小山村里，再一次地和表哥表嫂們相見……

作者：孫立柱

孫立柱 ，作家、民俗學家、方志學家。

先后創作出版《野花淚》《風流歲月》《邊寨諜影》等3部長篇小說；《我的母親》《在邊疆的日子》《桃花峪記事》《泰山作證》等4部長篇記事文學。其中長篇小說《野花淚》《風流歲月》先后榮獲泰安市精神文明建設“精品工程”獎。

先后主編《新泰民俗》《新泰市非物質文化遺產資料匯編》（5卷）《新泰民間傳說故事集》等。其中《新泰民俗》榮獲首屆“東岳文學藝術獎”民間藝術類最高獎；《新泰市非物質文化遺產資料匯編》榮獲山東省文化廳一等獎。

先后主編《新泰市志》《新泰年鑒》《新泰人物》《新泰綜合大全》《新泰古樹名木》《新泰村莊》（21卷）《千秋石萊》及十余部專業志書。其中《新泰市志》《新泰年鑒》先后榮獲山東省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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