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羊小暖。

你們看過那種，與親戚的催婚“斗法”的攻略嗎？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火花四濺亂拳出擊的那種。

我很想把這種帖子轉給今天故事里的小姐姐看。

或許，看了以后她就能笑著多幾分對抗這世俗的勇氣吧。

周一早上，我和趙雅靜經理進了一部電梯。

時值深秋，陰雨連綿，灰蒙蒙的天空傾軋而下，室內即便開著燈，也顯得陰沉沉的。

這樣的天色，趙經理還戴著一副深色的寬幅墨鏡，擋住了大半張臉。

早上例會，趙經理換了一副普通眼鏡，我這才看到，她的雙眼腫得只剩下一條縫。

我和其他同事眼神交匯，神情閃躲。

趙經理倒是神色淡然，她語氣輕松地聳了聳肩：“上了歲數就熬不起夜了，做了一晚上PPT，眼睛都廢了。”

我們扯了扯嘴角，給面子地笑出了聲——腫成這樣，可不是做一晚上PPT就能熬出來的，倒像是哭了一晚上。

副經理眼含心疼，似乎又想老生常談，勸她別把自己逼太緊，但最后還是住了口。

本科畢業，我在社團學姐的推薦下，誤打誤撞進了互聯網廣告行業，任職于數字營銷部門，被分派到美妝組。

上班第一天，部門總經理在工作群分享了一條長視頻，是一位品牌經理在海外分公司出差，向海外同事分享一則獲獎的營銷案例。

視頻里，這位女經理身穿灰色真絲襯衫，配黑色九分西裝褲，妝容精致，眼神堅定，流利的倫敦腔從紅唇間不帶停歇地飛奔而出。

我一下子便想起了那部火遍全網的女性群像劇里，劉濤扮演的女霸總，坐在老板椅里轉身一笑，睥睨天下的模樣。

還沒見到真人，我就記住了這位又酷又颯的女經理，趙雅靜。

沒多久，她就成了我的直屬上司。

部門的美妝組成員眾多，服務了多家美妝品牌，通常由一位經理擔任組長，帶領數名組員，負責一個或者多個品牌。

我入職沒多久，就遇到人員變動。負責蘭家的組長離職，上面調了海家的組長趙雅靜過來，讓她同時負責兩個品牌。

蘭家和海家都是奢侈品大牌，是公司的重要客戶。像這樣的品牌，一般都是一位經理單獨負責。就算兼任，也是大品牌的組長順帶負責小品牌。

據老員工私下議論，像這樣一個經理同時負責兩個大品牌的情況，以前從來沒有過。大家紛紛猜測，趙經理要升職了。

一時間，整個辦公室都充斥著關于趙經理的“傳說”。

傳說，美妝組超過一半的客戶都是她拿下的；傳說，她曾經在新項目上線的時候，帶領團隊直接住進公司整整一周；傳說，她進公司三年沒請過一天假……

這樣一個獨立、智慧、工作狂的高薪大女主，立馬成了我這個職場菜鳥的偶像。

但每當我表現出對趙經理的崇拜，已經成了同事的學姐總是欲言又止地搖搖頭。

沒過兩個星期，我就讀懂了老員工每次提起趙經理時，贊嘆混雜著惋惜的矛盾表情。

周一有例會，我早早就到了公司，準備再檢查一遍工作內容，卻發現，趙經理竟然到得比我還早，眼睛紅腫，聲音嘶啞，臉上是厚重的妝容也掩蓋不住的憔悴。

沒等我私下問學姐，小組八卦群里就傳開了，趙經理肯定又相親失敗了，昨天估計又哭了一晚上。

當下就有同事發了個撇嘴的表情：“老娘要是有她那本事，還相什么親，結什么婚！今天小狼狗，明天小奶狗，不香嗎？”

我這才知道，86年出生的趙經理，還是單身狀態，并且正陷入無止境的相親之中。

從此，每次看到趙經理，我心里也和其他同事一樣，帶上了一股怒其不爭的情緒。新時代的獨立女性，不結婚又怎么樣？

時間久了，組里的同事相處融洽，團隊和睦，并肩作戰的我們逐漸成了一個大家庭，彼此感情深厚。越是感情好，每次周一看到趙經理憔悴迷離的模樣，心里越是不得勁。

一天，組里又加班到深夜，其他組員陸陸續續都走了，只剩下住得比較近沒有出租車愿意接單的我，和還在匯總資料的趙經理。

“走吧，我送你回去。”趙經理關了電腦，拍了拍我的椅背。

我連忙擺手，表示自己可以走路回去。但趙經理堅持：“太晚了，你一個女孩子走夜路不安全。”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接受了這份好意。

車上，我們聊了一會兒工作上的問題，趙經理突然問我：“莎莎，你們私底下是不是經常議論我？”

我的心跳驟然停頓了一下，連忙搖頭否認。

她嘆了口氣，帶著三分凄苦，七分認命的語氣開口：“我沒辦法。”

趙經理出生在蒙城農村，她三歲的時候，母親生二胎大出血，不僅孩子沒能活下來，也再不能有孕。不到一年，母親就被離婚，帶著趙經理回到了娘家村子。

沒有文化，又沒有一技之長的農村婦女，獨自撫養孩子有多不容易。出嫁的女兒沒有田地，更沒有房子。趙經理只能跟著母親借住在外公家破舊漏雨的廢棄平房里，租別人家的地，給母女倆添一份口糧。

土地的出息糊口都勉強，更別提掙錢，母親只能出去打零工。去餐館洗盤子，在養殖場處理雞鴨內臟，幫燒烤攤串簽子……

本就因為農活而粗糙干裂的雙手，在反復的浸泡腐蝕下，更是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肉，十根手指，已經摸不出半點指紋的痕跡。

不是沒想過再婚，但母親已經失去了生育能力，又帶著“拖油瓶”，愿意找她的，無一不是打著免費保姆的主意，又哪肯反過來替她養孩子。

母親吃夠了生活的苦，反復叮囑趙經理，一定要好好念書，找個有錢人嫁了，生個兒子，才有好日子過。

趙經理從小就將母親的艱難看在眼里，對她來說，這一切的苦難，都是因為那個名為父親的男人。

男人，是靠不住的，所以，為什么還要找男人結婚？

面對母親神經質一般的嘮叨，趙經理將這份心思埋在心底，只是更加用功地念書。好在她足夠爭氣，高中畢業，以優異的成績考取了上海的院校。趙經理在心里暗暗發誓，她一定要好好掙錢，孝敬母親，靠自己讓母親過上好日子

到了大學，精彩紛呈的都市生活沒有動搖趙經理。除了上課，她的時間被兼職排得滿滿當當。

夏天穿玩偶服發傳單，冬天穿旗袍做模特，她不怕吃苦，只怕少掙錢。聽說涉外家教的收入是普通家教的將近一倍，趙經理又猛磕英語，成了外語學院英語角的常客，最終練就一口流利的倫敦腔。

趙經理就像一塊海綿，不斷吸收水分，充實自己。底層生活練就的人情世故，讓她在大都市浪潮的打磨下變得更加長袖善舞。

大學畢業，非名校出身的趙經理順利進入一家外企，任職于品牌公關部。與此同時，遠隔千里的母親在每次電話中，開始頻繁地提起趙經理的終身大事。

和趙經理的想法不同，母親認為自己的生活那么苦，是因為離婚，女人，始終需要男人的幫襯。她希望獨自在上海打拼的女兒盡快找個人嫁了，生活有人分擔，才不會那么難過。

此時的趙經理對男性雖然抱以質疑，但還沒有絕望，面對母親的殷切希望，一向孝順的趙經理抱著愿意一試的想法成了婚戀網站的會員。她和第一任，也是唯一的男友錢軍，就是通過婚戀網站安排的相親活動認識。

錢軍是本地人，比趙經理大三歲，從事旅游業。

初次見面，趙經理對錢軍的印象并不好——他說話太浮夸，并且仗著自己是本地人，有好幾套拆遷房，總是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

相反，錢軍對趙經理這個相親對象倒是很滿意。趙經理身材勻稱，五官艷麗，哪怕不飾裝扮，放在人群里也是出挑的美人。加上工作性質的要求，趙經理已經徹底蛻變為一名都市麗人，稍加打扮，便如海報上走出來的女明星。

錢軍對趙經理開啟了猛烈的追求。送到公司的下午茶，加班時在公司樓下的守候，天涼時披在肩頭的外套，約會時的驚喜小禮物……一樁樁一件件，都充滿了心思。趙經理很快就軟化在這份用心中，忽略了初識時自己心中一閃而過的反感。

正式交往了一段時間，錢軍以單身女性一個人住不安全，他家還有空房間為由，讓趙經理搬過來和他同住。沉浸在愛情的甜蜜中，趙經理欣然允諾。

然而，正式同居之后，生活的瑣碎逐漸消弭了愛情的濾鏡。趙經理猛然發覺，自己當初的直覺沒有錯，錢軍并不是值得托付終身的良人。

錢軍喜歡吹牛，喜歡炫耀，經常呼朋喚友出去夜宵K歌，一群人喝得醉醺醺的，砸了人家的攤子，就讓趙經理去善后。他看不起趙經理的工作，公關公關，總覺得這不是做正經事的。

就連他所謂旅游業的工作，其實也不過是打著旅行社的名號，召集一幫狐朋狗友今天這個農家樂釣魚，明天那個民宿打麻將罷了。

趙經理勸他收收心，好好打理旅行社，他把嘴里的煙頭彈向趙經理，看著她慌忙躲避的樣子哈哈大笑：“我家八套房子，我打打麻將怎么了？”

趙經理對母親一直報喜不報憂，生活工作上的苦她都獨自忍受，但戀愛的事，事無巨細，她都會告訴母親，她覺得這些都是小女兒的心思，她享受難得向母親撒嬌的時刻。

當趙經理告訴母親，她想和錢軍分手，一向視她為驕傲的母親竟然在電話里對她破口大罵：“你就是個活該吃苦的賤皮子！分手？你分手之后上哪兒找這樣條件的男人？愛玩怎么了，男人有錢哪個不愛玩？結了婚生了孩子自然就收心了。”

自從和錢軍交往，母親就一直示意趙經理趕快懷孕，生個兒子，把這個男人抓牢。她在電話里威脅趙經理，要是敢分手，她就一根麻繩掛房梁上吊死自己。

趙經理慌了神，只能連連保證不會分手。掛了電話，她心里就像吃了黃連，又苦又澀。

因為母親時不時的威脅，趙經理對錢軍再三忍讓，這讓錢軍越發囂張。沒多久，他又一次喝得醉醺醺地回來，臉上大咧咧地帶著一個清晰的口紅印。

這個口紅印仿佛是一個按鍵的開關，這之后，她又在錢軍的車上發現了不屬于自己的口紅、發圈。抽屜、床底下，多了一些首飾的空盒子，而自己并沒有收到任何禮物。甚至，錢軍開始夜不歸宿。

終于有一天，面對男友的又一次徹夜不歸，趙經理徹底爆發了。而對于趙經理的質問，錢軍惱羞成怒，反過來指責趙經理天天端架子。

“明明是個婊子，卻裝出一副圣女的模樣，真是倒胃口！你不就是為了錢嗎？裝什么樣子，惡心！”

一瞬間，趙經理只覺得頭暈目眩，眼冒金星，她沿著墻壁滑到地上，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了。她沒想到，自己鼓起勇氣走入的愛情，在對方眼里，竟是這樣齷齪。

當夜，趙經理就搬離了錢軍的居所。但她興沖沖搬來和錢軍同居的時候，早就退了原先租的房子，一時間，竟無處可去。

從此，趙經理對男性更加戒備，她不再保留任何幻想，而是將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中。跳槽到廣告公司的前領導向趙經理遞來了橄欖枝，趙經理換了工作。

憑著出色的業務能力，趙經理的薪資水漲船高，更有不菲的項目獎金。這讓她深刻意識到，女人，只有靠自己才能站起來，從此越發沉迷工作，完全無視了母親讓她結婚的殷切期盼。

“你一定會后悔的！”母親這樣斷言。

一天，趙經理接到老家的電話，舅舅告訴她，母親去鎮上出了車禍，人在醫院里。因為時刻惦記著趙經理的婚事，母親出現精神恍惚，導致了意外，好在只是一些皮外傷，很快就回家了。

趙經理請了假，連夜趕回老家，卻沒能進去家門。母親把她拒之門外，她罵趙經理不知道惜福，咒自己怎么沒被車撞死。她邊罵邊哭，訴說著自己獨自撫養孩子長大的不易。

母女倆隔著房門，嚎啕大哭。趙經理賭咒發誓，一定會重新找一個比錢軍更好的對象，這才暫時安撫住了母親。

她的緩兵之計顯然沒能讓母親滿意。幾個月之后，老太太親自駐扎上海，在小區阿姨媽媽們的幫助下，迅速聯系了婚戀公司，進駐相親角。這讓趙經理很反感，但面對母親絕食、拿菜刀、上天臺的威脅，她只能一次次妥協。

趙經理的每個周末布滿了母親安排好的相親行程。早上一次，下午兩次，晚上還有一次。周末兩天，一共八個相親對象。這只是常規操作。如果碰上婚戀公司籌辦聯誼會，短短兩三個小時，可能就要面對幾十個異性。

時間久了，趙經理已經麻木了。她把相親當做一項任務，每次母親詢問下文，都被她以各種理由推脫。隨之而來的，便是一場爭吵。

一年年過去，當年齡和外貌都不再是優勢，趙經理獲得的相親資源越來越劣質。與此同時，母親的情緒也越來越陰晴不定，為趙經理挑選的相親對象也越來越葷素不忌，她只求把趙經理嫁出去。

工作的壓力，頻繁相親的不適，母親的歇斯底里讓趙經理開始沉迷酒精。每次相親回來，面對母親的咒罵，她就用酒精麻痹自己。喝醉了，和母親一起對罵，清醒了，母女倆又一起抱頭痛哭，互相訴說自己的難。

或許是夜色太低沉，或許是密閉的車廂太適合傾吐心事。我靜靜地聽完趙經理的往事，心里仿佛被什么東西堵住了。

“嗨，我都在說些什么。”趙經理用指節抵了抵額頭，顯然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很晚了，上去吧。”

我看著她疲憊的樣子，鬼使神差地開口：“趙經理，你有沒有試過給阿姨找些事情做？”

“報個旅行團出去走走，去老年書法班、繪畫班，總之，讓她忙起來，別老盯著你相親的事。”

趙經理愣了一下，旋即搖了搖頭，苦笑道：“我試過的。我有過打算帶她出去旅游，想著讓她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心寬了，說不定就想開了。但她不愿意去。”

“你肯定是先詢問她的意見了吧？”我一語道破真相，“你得先斬后奏。老人家一怕免費的東西被浪費，二怕付了錢的東西退不了。”

趙經理陷入了沉思，似乎在思考我的建議的可行性。我也不再多言，告辭下了車。

又過了幾個月，我們猛然發覺，趙經理變得容光煥發了起來，原本每周一已經習慣的糟糕狀態也不見了。

“難道她相親成功了？”同事們在小群里討論著，我卻是心里一動。

又一次加班到深夜，趙經理送我回家，正準備下車，她叫住了我，遞給我一個奢侈品牌的護膚品套盒：“莎莎，謝謝你。我送我媽出去旅游了。”

“我告訴我媽，公司接了旅游業的客戶，送了一些產品體驗券，旅游的名額就是用這些體驗券換的。”趙經理笑得得意，竟露出些許小女生的嬌態來。

看著趙經理神采奕奕的模樣，我打心里為她高興。這樣的女人，就該肆意飛翔，而不是被婚姻折斷翅膀。

趙經理越來越精神，工作狀態也越來越好。她每一分每一秒的狀態，都像極了當初那個視頻里，踩著高跟鞋走上講桌的樣子，神采飛揚，顧盼生輝。第二年，趙經理順利升職部門副總監。

一天夜里，我們突然收到一條群消息，趙經理在浴室摔了一跤，腿骨折了，正在醫院。

沒過幾天，趙經理就打著石膏來公司了。即使行動不便，她依舊在辦公室里揮斥方遒，有條不紊地安排著工作。但我卻隱隱覺得，在她身上，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

“莎莎，我改變想法了。我覺得，人還是要結婚的。”深夜，辦公室又只剩下我們兩個，趙經理突然開口。屏幕的光線打在她臉上，我看清了，那是一種認命。

“我那天摔蒙了，躺在地上半天起不來。我拼了命地喊我媽，但她耳朵不好，根本聽不見。我光著身子爬到門口，開了條縫，才把她喊了過來。”

“我后來一直在想，如果我媽不在呢？如果我摔得動不了呢？如果我撞到腦袋醒不過來呢？”她轉頭看向我，“是不是我死在家里，臭了爛了，都不會有人知道？”

我心一揪，安慰她：“怎么會呢，你半天沒來上班，老板都要幫你報警了。”

“半天啊。”趙經理嘆了口氣，“我也涼得差不多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好沉默。

半年之后，趙經理跳槽去了甲方，還是和廣告相關的部門，卻是朝九晚五的安穩工作。

再后來，我在朋友圈看到了趙經理的結婚照，男的看上去憨厚老實，只是有些老相，聽說是個二婚，還帶著孩子。我隨大流點了個贊，只是心中不免嘆息。

讓人嘆息的，不是一個女強人選擇了風平浪靜的生活，而是她選擇了妥協。

向媽媽妥協，也向這殺人不見血的社會規則妥協。

她本該是在天上一閃一閃亮晶晶的星星，卻被扯下來放到樹梢上，還多此一舉地連上電線。

配圖 | @casandrabanuel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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