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王重陽lp

上世紀八十年代，央視版《西游記》熱播，導演楊潔率大多數演職人員中途辦了一場“齊天樂”春節晚會，這場晚會按如今的標準看，這場晚會充滿了時代的特色：

晚會上楊潔導演率全體演員向觀眾朋友們問好之外，一口一個“同志”和“領導”的致辭也頗有意思。在節目與節目的銜接處，還別出心裁地讓演員們“入戲”，比如女兒國國王朱琳老師在大家同樂時沉思，楊潔問她：

“朱琳同志，你怎么了？”

朱琳說：

“導演，不知道御弟哥哥幾時能從西天回來……”

時光荏苒，在過去了近四十年后，這部晚會的影像資料被網友們搬上了網絡，許多當年的小伙伴和如今的小伙伴們的關注點不一樣了：

大家不愛看猴兒，愛看美女了。

如此，人們方才注意到一些小細節：

比如趙麗蓉老師居然在小品之外還當過車遲國王后，比如除了女兒國國王外，整部劇中所有的女性角色也都儀態萬千，美不勝收，比如“高小姐”的扮演者魏慧麗老師依然只是在晚會上嫌棄地看著“豬八戒”，可在這部經典之作拍攝之前，“高小姐”早就和“唐長老”的扮演者徐少華先生有過合作。

彼時是1980年，是《西游記》開播的三年前。

同樣是古裝，同樣是志怪，但它是電影，也是改開初期內地影視工作者大膽積極地學習的足跡，它叫《精變》，取材于《聊齋志異》。

一

以今人的眼光看，《精變》這部電影可能會被抬升至“婦女解放”的高度，甚至可以引用其中小狐仙讓笨公子從愚拙到聰明的智慧升級大加歌頌“母性”的故事。

然而僅以當年的創作思想看，首先，《精變》是一部志怪電影，并在其中大量穿插了許多曲藝的舞蹈動作，甚至還專門給魏慧麗老師一場獨特的古風曲藝戲。

不僅如此，參演的大多數角色，如丫鬟等也都有相當深厚的戲曲功底，因此這部電影中的人物一顰一笑，一怒一罵之間如后來的央視版《西游記》一樣，細心者能發現這些“古早”作品與后世最明顯的區別就是人物的動作十分戲曲化，包括念白等都顯然夾雜著戲曲的詞韻。

至于人物造型方面——

上世紀八十年代前中期，內地的許多古裝影視劇在“解禁”之后，明顯受到了香港邵氏電影的影響，人物裝扮基本采用戲劇舞臺服飾與妝容。

這種帶有濃烈舞臺風格的影視作品，結合演員們精湛的演技加持，顯得韻味十足。

而古裝志怪演義類成為彼時內地影視中的重要題材，也流傳下來許多經典，如山東電視臺的《聊齋》和《水滸》等。

它們的共同特征如上：

人物動作戲曲化、念白注重抑揚頓挫、造型也極具舞臺風格。

《精變》，顯然是其中的代表作。

二

結合《聊齋》原著看《精變》的故事，頗有些令人扼腕之感。

朝廷侍御王大人家有一子，名元豐（徐少華 飾），自幼生來呆滯，不通人情，不識禮教，因此適逢婚嫁之年因其癡傻被人拒親，王大人一家為此懊惱不已。

一日，王大人外出遇母女二人，對方稱自己是王大人的遠親，于是隨王大人回府。婦人隨后對王大人說“民婦并非王大人親族，奈何非如此不得見王大人，只因民婦家貧，今欲遠行，卻放心不下家中小女小翠，已知王大人家有一子待婚，現愿將小女許配給令郎，無需媒妁彩禮，只求兩餐一宿。”

遂喚小女上堂拜見準公婆，王大人一見小翠（魏慧麗 飾）生得端莊秀麗，不由得大喜過望，也就答應了婦女所請。

大婚之日遍邀朝廷內外友人，其時元豐愚名早已遍傳民間，眾人面上熱情心中不屑，又知其新娶女子本是乞婆更是心生鄙夷暗道“饑不擇食”。

然而當小翠——古裝的魏慧麗老師以紅妝示人時，滿堂皆驚：

我滴個乖乖，好美艷的小娘子啊！這小子分明是傻人有傻福。

然而眾人不知，自此，一段奇女子怪談即將誕生。

觀眾也不知，八十年代中國銀幕上一個特有的鮮活的迥異于封建禮教的狐女將書寫一段經典的才子佳人傳奇。

三

同樣結合《聊齋》原文來看，小翠似乎是一個非常崇尚“自由”的“女人”。要知道在充斥封建禮教、女德、守節、儒家刻板教條、神權、君權和父權的時代，做到這一點是非常難得的。也正因如此，《小翠》這篇故事才有了志怪的味道。

比如小翠愛玩耍，用布縫成個球，踢著玩，還經常騙元豐跑去拾取。元豐和丫鬟們跑來跑去，常常累得滿身大汗。也就是說她愛運動，古時講究蒲柳之姿，愛運動的女性并不常見。概因女子待閨中，整天瘋玩瘋鬧不合禮數。

小翠又不在意夫人的斥責，夫人走了以后她又照樣胡鬧，把胭脂抹在元豐的臉上，涂得五顏六色。把夫人逼得只得拿兒子出氣，把元豐打得哇哇叫，小翠這才變了臉色，跪在地上求饒。等夫人走了，小翠又去安慰元豐……儼然“姐弟戀”的模樣。

至于小說原文里明確寫道：

“女闔庭戶，復裝公子作霸王，作沙漠人；己乃艷服，束細腰，婆娑作帳下舞；或髻插雉尾，撥琵琶，丁丁縷縷然，喧笑一室，日以為常。”

翻譯過來即小翠一會扮虞姬，讓元豐扮霸王；一會兒又打扮成束著細腰的西域女子，頭上插著雞毛，一邊彈琵琶，一邊跳舞……

只能說玩得十分脫俗。

實際上，如果按照傳統思維，假如元豐一直如此癡傻的話，他與小翠也許將一直這么生活下去，然而遺憾的是，小翠，或者說狐女與元豐，或者說王家的這段姻緣本質上只是因為王大人少時曾在荒山野寺中搭救過一條狐貍，也就是小翠之母。

為了報答恩情，狐母化作人形將小翠下嫁王家，甚至元豐后來被小翠以胡鬧的形式“蒸”聰明了也屬于報恩的一部分。

這也是他們“悲劇”的開端。因為一旦元豐恢復，他就從一個脫離社會的傻子，變成了身處社會的世俗之人。

他開始思考如何眷養父母，傳宗接代。

雖然他深愛小翠，但是愛情在現實生活中也許是最先被放棄的那一個。

四

“我看誰敢動少夫人？！”

元豐擋在小翠身前，冷眼看著一群斥其為妖的人。

這俊男美女的畫面極讓人身心愉悅，且在元豐被小翠變聰明后，電影中特寫了一段二人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其經典浪漫不亞于后來的“唐長老”與女兒國王。

所以按照愛情悲劇的調性，影片一開始埋伏著的矛盾，或者說固有的人性丑惡就隨著王公子元豐變成聰明人后爆發了——

小翠，終究是個來路不明且身為乞婆之女的粗野女子。

元豐癡傻時，父母尚且認命且歡喜地認下了這個美貌的兒媳，元豐變成才子后，這個兒媳的身份不僅變得可疑起來，甚至她做的任何事情都讓公婆看著有些礙眼。

其實這種小心思早在二人大婚后就有了：

王母對王大人說：

“你看這兩個孩子剛結婚就到處玩。”

王大人不乏傲慢地說：

“她嫁給我家兒子，可算是高攀了……”

注意，當時的元豐還是個傻子尚有這番看待，待傻子成了才子后，又當如何呢？

只有謾罵，無休止地謾罵：

“你這賤女人，憑什么嫁給我的兒子？”

王大人講這番話時，王家經歷了幾番驚險，皆賴小翠的機智轉危為安。連元豐也不忍地說“要不是小翠，我們王家早完了。”可這話同樣遭到了父母的指責。

于是，小翠離去，元豐孤寂。

這本該是一場愛情的收場，然而，更諷刺的事情即將到來。

五

《倩女幽魂》第二部結尾，當寧采臣下定決心與“小倩”遠走高飛時，在一聲“十里亭湖霜滿天”的歌聲中，真正的“小倩”舞動衣袖帶著心酸和祝福在異度空間里遙望二人，這一幕當是華語電影的凄美愛情。

而早在徐克之前，雷鳴導演，或者說蒲松齡先生也安排了一場“替身結局”：

一日元豐夜游，見一處庭院內有女子嬉戲，竟發現是小翠，于是他大聲疾呼求小翠與他回家，小翠哭著求母親成全，狐母卻說：

“你們緣分已盡，你去安排后半場吧。”

小翠這才對元豐說：

“你回去吧，過陣子你就能見到小翠了。”

元豐問：

“那還是你嗎？”

小翠不語……

大婚之日，元豐果然娶了一個和小翠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子，眾人復又歡喜之時，“小翠”的幻影便在洞房花燭時寂然轉身離去。

《精變》，劇終。

按原著的意思理解，報恩的狐仙早早地便知道了元豐的正緣之人是誰，因此提前變作了那人的面貌先為恩人一家擋災驅祛難，隨后功成身退。

以當代的直白理解，可能是狐仙行滿了功德，恩人白嫖了狐仙。

由此，婦女解放無從談起，女性意識覺醒更是無稽之談。

它只是講述了一場愚妄的報恩和“錯付了”的志怪故事，唯一讓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依然是早在《西游記》前，“高小姐”與“唐長老”的一段曠世孽緣。

六

那年徐少華先生的眉眼當真不枉了才子氣質，一聲“我看誰敢動少夫人”足令狂徒膽喪，八戒汗顏。

魏慧麗老師，更是一位超脫于《精變》之外的女子。

魏慧麗，山東濟南人，京戲旦角，影視代表作有《水滸傳》（山東版）《西游記》和《精變》《三國演義》等。

在一個凄風苦雨的夜晚，孫悟空笑著對高家人說：

“你們莫怕，待我變作小姐模樣戲耍那呆子。”

后世之人便見到了魏慧麗老師的美人變猴，也見到了豬八戒背媳婦的出處。

這才有了“進西游劇組的首要條件——會演猴”之說。

當年的魏慧麗老師以山東姑娘特有的爽朗大氣，用濃眉大眼的俊俏演繹了一場“教你如何演戲”的如沐春風。

而在《精變》中因為劇情需要，魏慧麗老師更以當年難得的勇氣裸露后背，這在今天看來雖然沒什么可值得一夸的，可在連露肚臍都會讓女孩子哭半天的時代中，演員，尤其是內地女演員的苦楚，遠非如今人們所能揣測。

只道是當年凄苦難言說，曾有美人愛演猴。

至于小翠這個角色，更讓魏老師演出了一番現代女孩果斷智慧，敢愛敢恨的做派。

不顧君權，假扮朝廷命官，又把元豐玩鬧的衣服變成龍袍。后因公婆辱罵，逃出家門。但是不覺羞恥，反倒與姊妹嬉鬧時拿此事做笑話，可見她對此事一笑而過，沒有“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的悲情姿態。

所以此時的退出是一個好時機，趁著元豐對她情誼未變，留一個永久的紀念，因為小翠，或者說狐仙不用忍受人的平庸，只要華彩人生的一章便好。而劇終轉身的默然，既沒有笑，也沒有哭，只留下了一段美人落寞的身影，更比徐克的《倩女幽魂》早了近十年，又比以色惑人的“小倩”多了幾分情義與難忘。

遺憾的是，《精變》終究埋沒在了一段時代中，后人偶然翻到時多調侃這是“師父給師弟的綠色的愛”，卻不知脫離演員看故事，似乎“小翠”這類志怪傳說中的女子豈止是舊時代的另類，或者說是“瘋子”。

她的結局似乎更像一則寓言：

有的時候，只有傻子才能夠包容一個時代的“瘋子”。

畢竟——

瘋子難找，傻子難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