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蛆搏斗的人
作者/慧超
(一)
“被誤解是表達者的宿命。”
在移動互聯時代,這句話更貼切的表述應該是:
被侵犯是表達者的宿命。
不過月余,再一次提及鄭靈華這個名字,可能絕大多數公眾已經需要在腦海里苦苦搜索一番,才能聯想起那個染了粉色頭發,笑起來很好看的24歲女孩。
她因為染了一頭漂亮的粉色頭發去病房看望爺爺,而遭遇洶涌且持久的批判和污名化攻擊。
網暴的結果是,一個鮮活的,人生尚未怒放的年輕女孩,自殺了。
消息傳來,網暴者再一次以從容的身姿遁形于公眾的磅礴怒意,損失最大的不過是注銷了自己的社交賬號。
而更多的“道德衛士”,只是在“零擔責”的現實中醞釀著下一次的重拳出擊罷了。
自戕的粉發女孩并不是第一個因網暴而付出生命的普通人。
2月14日,因開拖拉機自駕去西藏走紅的“管管”,不堪忍受黑粉們長期的攻擊和謾罵,在直播時喝農藥自殺。
在他生前講述自己因網暴罹患重度抑郁的動態下面,不乏下面這樣刺眼的激將之詞:
“臥火車道算你男人。”
去年疫情期間,上海一位女士通過電話求助一位外賣騎手,幫遠在27公里之外的父親送一些生活物資,老人家家里只有白米飯了。
外賣員幫女孩父親送完菜之后,女孩為表感謝,給外賣小哥充了200元話費,并在網絡上發布事情經過再次對小哥表示感謝。
后來的故事,可能很多人仍記憶猶新,這個女孩遭遇了網絡上鋪天蓋地的諷刺和攻擊,她最終不堪忍受磅礴的惡意,選擇了跳樓。
這原本是一次普通人之間雪中送炭的溫暖互助,但因為一群無腦幼蟲們的狂歡,最后竟以一條鮮活的生命猝然逝去結束。
再往前,是激起輿論深刻討論月余的“劉學州事件”,這個不到20歲的大男孩,在至親的拋棄和網絡噴子的雙重打擊下,留下一封令人不忍卒讀的遺書后,服藥自殺。
“在明天,每個人都可以成名五分鐘”。
安迪·沃霍爾的這則預言,在網絡時代正褪去名利的誘人光澤,變成一個可怕的詛咒,尤其對于從未經過“網絡激戰”的普通人,這一詛咒完全能導向一種最極端的悲劇。
(二)
在很多社會問題上,我都傾向于探討制度和法制的建設與完善。我以為一個健康健全的制度,是脆弱個體獲得尊嚴和安全感的最重要保障。
但面對網絡暴力這一議題,很遺憾,我暫時看不到制度化解決的途徑。
事實上,很多網暴受害者通過起訴獲得了施暴者的認錯和道歉。
但如果你認真審視的話,就很難說勝訴意味著最終的“勝利”。面對成千上萬條辱罵攻擊的留言,受害者即便有昂揚的斗志和大量富余的時間,她又能起訴幾人?
所以,如果是遇到“大V”的造謠辱罵,事情反而好辦了,只要你證據清晰,去起訴大概率可以得到道歉和賠償。
但受害者更多遭遇的是來自普通人的惡意。大部分的網暴者是面目模糊的。“你我素不相識,如果我對你的侵犯讓你感到憤怒無力焦慮痛苦抑郁,那我就會感覺很爽……”
這其中,還存在著很多無法逾越的法律困境,比如很典型的一個問題是:
如何界定網暴,又如何厘清判定單一網暴者所造成的具體傷害?
比如那些給管管留言“臥軌你還算個男人”的直播間噴子,我們都知道他們的辱罵刺激,導致了受害者最終喝下農藥的這一結果。但以嚴肅的法律視角去評判,你無法指正這些人就是“殺人犯”,他們被追究刑責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類似的慫恿,在另一悲劇中也曾出現)
比如那些在多個平臺追著罵粉發女孩“夜場工作者?”“上的外圍大學?”“老少戀?”等污名化留言,家屬若拿著這些留言去起訴,縱然面對鄭靈華自殺這樣的悲慘事實,法庭又能判定那些噴子什么罪名?
顯然,這些留言者絕不會接受“殺人犯”這樣的指控,甚至很多人在觀念上,就壓根不覺得自己的發言構成網暴。
(這段對話就太“典”了)
這還是在網暴受害者付出生命代價的前提下,而事實上,絕大多數的網暴受害者,甚至無法清晰地向外界表達自己所遭受的苦難。
當一個人因為網暴已然處于精神崩潰的邊緣,她面對的一萬個噴子不會感到慚愧,只會異口同聲地嘲笑她矯情:
“我只是說了句研究生不該染發而已,這就抑郁啦?明天是不是還要買碳表演一波自殺來吸粉?”
也是基于此,即便一個心理強大,斗志昂揚的網暴受害者勝訴了,和她所遭受的折磨相比,施暴者可能會遭受到的懲罰,也是微不足道的。
一個被網絡暴力折磨到重度抑郁,精神崩潰,乃至身處自殺邊緣的人,即便經過繁瑣疲憊漫長的取證起訴判決后取得勝訴,大多數情況下,得到的也不過就是一份輕飄飄的道歉罷了。
(一段典型的反轉,或許只有身臨其境,人才知道網暴的可怕)
你覺得,一封迫于無奈而寫下的道歉信,就可以讓一個人洗心革面,從此擁抱開放包容的價值觀嗎?
抱歉,我對此持全然悲觀的態度。
更符合現實的情況是,這位“因我的言論而對你造成傷害表示誠懇道歉”的網友,過幾日可以輕松換個ID,面對自己不爽的人和事,再一次忍不住張嘴,屎尿激噴。
(三)
在我看來,普通人面對網絡暴力,恰恰存在著一種很難調和的尷尬現實,我將其稱為:
“沉默者悖論”。
面對網絡暴力,選擇回避、保持沉默是一種較為有效的降低自我傷害的方式。
但每個人都不愿意輕易地承認自己的“失敗”,尤其對于缺乏網絡辯論經歷的普通人,很容易陷入“急迫地證明自己,試圖說服他人”的講理沖動中。
而人會對批評和侮辱自己的聲音格外敏感、抵觸和沮喪,在99句安慰和鼓勵你的留言中,人的本能是會對那句唯一的謾罵記憶猶新,并覺得無比刺痛。
因此這種反擊的沖動,對一個缺乏網絡激斗經驗的人來說,是難以抑制的。
可一旦你選擇回應和反擊,反過來又進一步刺激了網暴者,他們會覺得自己受到了冒犯。
這其中,甚至連心智正常的普通網友對網暴受害者的安慰、支持及對網暴言論的反擊,也會極大地刺激和挑戰那些亢奮的網暴者,他們會將這所有的反擊,一股腦都算在受害者一人身上。
網暴者本身是分散的,但受害者的反擊使得這些原子化的個體,迅速形成了一種“仇恨共識”。
即他們都想狠狠地教訓你。于是,原本分散的、聲音各異的網暴者迅速變成了“一支軍隊”,形成了更洶涌、更暴戾、更不可理喻的網絡暴力。
(四)
剝離掉那些污穢的言辭,絕大多數的網暴者,都是在為一種畸形的價值觀在戰斗。
當你一旦意識到這一點,就應該明白一個遺憾的事實,即你的辯手是不可能被你的三言兩語說服的——
本質上,你面對的不是一種憤怒的情緒,不是一種簡單的狹隘觀點,而是一種生活方式,看待世界的維度和根深蒂固的三觀體系。
(很多網暴言論,背后隱藏著一個狹隘的世界觀)
對于每一位無法逃離網絡的普通人而言,認識到網暴永遠無法消滅,認識到網暴者永遠后繼有人,認識到普通人面對洶涌戾氣時的無力和有限,并承認和接受自己的無能為力,反而有可能獲得一種新的釋然。
當然,這樣的措辭稍顯消極,或者讓我換個表述方式:
提高自己深陷網暴時的心理承受閾值,已然是每個人上網沖浪的必修課。
我想表達的重點是:
很多時候,我們的痛苦都來源于一種天真的執拗,就是我們內心里總是憋著一股子勁兒,希望讓糞坑里蠕動的蛆蟲,能夠明白人生的道理和世界的寬闊,但問題是這條蛆壓根不想包容你,它只想惡心你。
比如粉發女孩鄭靈華其實比很多人要勇敢堅強得多,她在遭受網暴后,選擇勇敢站出來和網暴者對話,在多個平臺上,她一條一條地給噴子們留言:
“如果你認為我不是好女孩,請直接和我對話。”
我非常欣賞這份勇氣,但是非常遺憾,這樣的勇敢、執拗和斗志,反而會催生最深的悲劇。
相信惡有惡報,相信邪惡終將被打倒,相信光明一定可以沖破黑暗,這些都是人性中最樸素,最堅固的價值認知。
對的人會收獲肯定和贊美,錯的人會表示道歉和悔恨——正是這樣堅定且天真的想法,讓很多人篤定地站出來選擇與蛆相搏。
但當你深陷糞坑,面對無窮無盡瘋狂蠕動的無腦幼蟲,斗志會一點點消磨干凈,疲憊、沮喪和崩潰隨之接踵而來。
因為無論你的精力多么旺盛,斗到最后,必然會無奈地承認,現實中的邏輯,并非如此。
一旦這樣的價值觀被動搖,我們就會產生一種難以自持的委屈、沮喪和痛苦,連帶著對整個世界運行邏輯的深深懷疑——
正是這樣的委屈和無法消解的沮喪,刺痛,讓一個又一個受害者墮向了抑郁的深淵。
所以朋友,面對網暴,我沒有更好的應對辦法和回擊手段。
對那些陷入沮喪的朋友,對那些勇敢且主動地跳進糞坑,試圖與蛆相搏,甚至希望自己的言行能夠使這些無頭幼蟲長出腦子的天真朋友,我總是想起多年前李海鵬老師面對網暴時說的那句話,一句非常無奈的感嘆。
李海鵬曾是中國最好的專欄作者之一,擅長用優雅的文字講堅硬的道理,然而面對來勢洶洶的“道德衛士”,極擅講理的海鵬老師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失敗。
所以,親愛的朋友,如果你仍心存“勝蛆一籌”的斗志,亦或正深陷與蛆相搏的疲憊、沮喪和抑郁中,我想把李海鵬老師的這句話也同樣送給你:
狗逼是無限的,生命是有限的。
這里是思維補丁,謝謝你的閱讀。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