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家里坐下來寫過啞巴題材的流莊，斷續中沒有完整的結果。看過很多網絡視頻，講到守村人的故事，那是一些呆傻殘疾的人，被認為是守護村子的氣運。每看到這樣的視頻，就不自主想到我的啞巴朋友們、老鄉們的故事，我那有著多個啞巴的流莊。

（劉莊村的村南小橋，現在是沙河國家濕地公園部分）

似乎每個村莊都有啞巴，正如每個人內心都有自己的流莊。小小的流莊至少有三個啞巴，兩個還是我這張姓家族里的。這些啞巴的來歷，多不是天生聾啞，多是少兒時期過度用藥或者其他創傷所致。

我稱呼他們為啞巴國剛、啞巴國民、啞巴嬤嬤。分三個故事來回憶蒼黃的流莊。

啞巴嬤嬤，按照輩分，是大媽大嬸級別的。她的孫子張校河喊我“噠”（叔叔）。在我記事的時候，就有這個嬤嬤的存在。應該外嫁來的啞巴。她的聾啞可能是天生，已經不可考證。在上一輩人的時代，純粹農業生活環境，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普遍的窮，能娶一個女啞巴也不是丟人的事。

（配圖來自網絡）

我的印象里，這個啞巴嬤嬤經常被我們小孩子取笑。八十年代中期后期，小伙伴們都笑罵她。她的兒子剛結婚的樣子，站在人群里和其他大人聊天，尷尬的看著啞巴母親和小孩子們的玩斗。人都是要自尊的，這是我們兒童當年沒有的境界。那時候啞巴嬤嬤會向取笑她的孩子們吐口水，或者假裝生氣也或是真生氣拿著樹枝趕人。那個一個經常停電的八十年代，池塘邊的大路上，是村人晚上聚會閑聊噴空的主場，啞巴嬤嬤的家，就在池塘邊第一戶。

大人們偶爾也會聊一些神奇的細節，我聽到的一些記憶讓我現在也感受到敬意。啞巴嬤嬤的老公去世早，她每年的那個時候都能記得忌日，?著籃子帶著燒紙和食物去上墳。墳墓就在村后的田地。我能記得大概的位置，甚至模糊中還曾跟著當年送葬人的隊伍玩耍旁觀過。一個外嫁來的啞巴，怎么在孤獨缺少交流交心的背景下，面對著村人、面對著墳墓的靜坐和堅守。啊呀啊呀的生活呼喊，或許只有上了年紀經歷了人間沉淀的人，才會感同身受。

啞巴嬤嬤的兒子壯年去世，大概是開著拖拉機的翻車事故,兒子的去世應該在她去世之后。她有兩個孫子，大孫子曾經上大學的時候，她的兒子、我這個叫張國強的哥來我家里問上學的事情，問報什么學校、市場營銷專業好不好什么的大概。最后這個侄子上的許昌學院，畢業后在中化化肥干過，現在老家大概也做類似的農資生意。

都說隔代親，啞巴嬤嬤對孫子情感深厚，在兒童打鬧中也護著自己的孫子。張校河（孫子名字）也在她生病住院彌留之際認真照顧。真實的故事是喂一個橘子，因為不好下咽的橘皮經絡，差點背過氣去。張校河小少年捶背等忙亂終于涉險渡關。這些感人的瞬間都是聽說的，也有當事人的肯定。雖然最后啞巴嬤嬤還是去世了，但我想至少曾經有那么個欣慰，她的孫子沒有嫌棄她，床頭盡過孝。或許這也是她難忘的回報，難忘的在流莊這幾十年的溫馨時刻。

（配圖來自網絡）

我上小學初中的時候，中學的時候，遇到啞巴嬤嬤有時候還會和我交談或者和其他村民交談，在地上比劃著詢問某件物品的大概價格。我猜測她多少是識幾個字的，或者是不識字而是生活中磨煉出來的智慧。

她也有曾有過會心的微笑和愉悅。比如自己院子蓋了新房，會有跑前忙后的幸福。記憶深刻的是，整個村子的婦女都談論過她“染發”的“青春”，大概是九十年代末期，我上高中。村里的池塘還時常有人洗衣，一頭黑發的啞巴嬤嬤換了個人似的，和一些大媽大嬸在洗刷中比劃著自己的“新穎”。大姑娘小媳婦人群中的夸耀和贊美，也讓她難得找到生活的一時幸福。哪個女人不愛美，或許她在理發店或其他人給他染發打扮后，自己更有信心在村人的驚訝歡笑中找到自己的人生。她無法訴說自己的童年少年，也講不出自己的故事和兄弟姐妹，大概在六十年代左右嫁到流莊，大概在2000年初期病逝。這個啞巴見證過我的童年，在我的二十年流莊里一閃而過，是曾經的話題如今的模糊原鄉的符號之一。我寫一個叫不上名字的啞巴，是寫我回不去的老家，回不去的青少年，如同村前沙河流水一樣流過找不到的日子。

互聯網時代，世事浮躁絢麗，樸實的真情可貴，尤其看小說或電視劇或網絡視頻時候的一些真情場景，總感覺繁華喧囂過后，秋風白發蒼茫大地，那個準時挎著籃子去上墳的啞巴是一種風景，是我離開流莊二十多年后，再回首這個家鄉的熱淚。

2017年我曾寫下：

閑羊多牧春草盡，睡田耕破古碑存。

指淚回忘沙河地，少年誰是收糧人。

（寫于2017.12.17）

指淚回忘，閑羊春草，荒墳殘碑。流莊的每個人都是不同的，流莊的每個人又都是相似的，我們經歷著不同時代的命運、不同歷史背景下的被動選擇，能言善辯或者是聾啞癡傻都是無關核心的枝節，哪個人何嘗不要經歷白首蒼茫的時候，誰又不是歲月中蒼白的啞巴，終要面臨原鄉他鄉的變幻和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