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文人間稱呼對方喜歡用昵稱,用昵稱稱呼對方似乎是一件特別流行、特別富有文人情趣的事情,而且這個昵稱往往是源自作者的成名詩句。
如唐代詩人鄭谷因鷓鴣詩得到“鄭鷓鴣”的昵稱,韋莊因為名詩《秦婦吟》,被世人稱為“秦婦吟秀才”。
宋代詩人謝逸因為一生寫了三百多首有關蝴蝶的詩歌,得到昵稱“謝蝴蝶”。宋詞中也有很多名句,所以宋代詞人們也喜歡用詞人的成名句來稱呼對方。
如北宋詞人宋祁,因名句“紅杏枝頭春意鬧”,被同事送上昵稱“紅杏尚書”,詞人賀鑄因為名句“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得到一個很有詩意的昵稱“賀梅子”。
南宋詞人蔣捷因名句“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而得到昵稱“櫻桃進士”;南宋詞人張炎因為贊詠西湖春水而得到“張春水”的昵稱。
在清代詞壇,有這么一位詞人,因為詞中的名句“把酒祝東風,種出雙紅豆”而得到雅號“紅豆詞人”,他就是詞人吳綺。
吳綺,字園次,號綺園,江都(今江蘇揚州)人。順治年間考取貢生,隨后獲得推薦,擔任弘文院中書舍人,升兵部主事、武選司員外郎,后來還擔任過湖州知府。
吳綺的詞作以多風力,尚風節,饒風雅,時人稱之為“三風太守”,而為他贏得昵稱“紅豆詞人”的作品,就是這首封神之作《醉花陰·春閨》:
思時候,憶時候。時與春相湊,把酒祝東風,種出雙紅豆。
鴉啼門外柳,逐漸教人瘦。花影暗窗紗,最怕黃昏又。
一首紅豆詞,得到詩意昵稱
吳綺的這首小詞,模仿女性口吻,擬作閨音、代人言情,情感真摯自然,詞作行云流水。該詞一經流出,便蜚聲詞壇,詞人因這首詞而成名,被當時人冠以“紅豆詞人”的昵稱。
這當然是因為詞中名句“把酒祝東風,種出雙紅豆”,這兩句將詩情畫意般的場景與情侶間美好的祝愿聯系在一起,構成了一幅傳神又傳情的唯美畫面。
在中國古典詩詞的長河中,惜春傷春、春閨春愁、相思相戀等主題,是歷代文人墨客不遺余力去追求與創作的,而不囿于傳統題材的束縛,并在傳統題材中有所創新,推陳出新,就很考驗創作者的才情和文筆的。
表達傷春惜春,宋代詞人晏殊寫過“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晏殊所要表達的就是傷春和惜春的情緒,而這兩句的精妙之處正是在于詞作精細地描繪出詞人對季節更替、時光流逝的微妙變化。
晏殊敏銳地抓住了為一般人所忽略的自然景物,并將自然景物的變化上升到人生的微妙變化上來,是非常富有哲理的。暮春時節,花瓣即將落盡,是季節更替、時光流逝的自然現象。詞人晏殊雖然觸景傷情,但也是無可奈何的事。燕子秋去春歸,又飛回到往年的筑巢的人家。
唐代女詩人魚玄機的“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思念你的心情就像那西江流水,日日夜夜向東流去,不曾停歇。詩人將連綿不絕的思念之情比作奔流不息的江水,造成悠揚飄搖的風調和纏綿悱惻的詩情,有助于加強抒情效果,深切地抒發了詩人的相思之情。
文壇上,拾人牙慧總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就連大詩人李白看到黃鶴樓上崔顥的詩句時,也不由得發出了“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的感慨。
那么,對于清代詞人吳綺來說,前代詩詞作品中已經有了許多描寫相思閨怨的精品佳作,在似曾相識的傳統題材中如何才能寫出新意,寫出創意。那就要看吳綺是否能巧妙避開前代詞人的范式,窠臼,在前人還沒有開發的空間里自由揮灑才情、飛揚文筆了。
很明顯,吳綺做到了。在開篇三句,詞人便在如何將傳統題材寫出新意上,下足了一番功夫:思時候,憶時候,時與春相湊。詞人以二重唱的方式反復強調那與美好春天相聯系的某一個往昔時刻,是讓她最相思的時刻,也是最讓她回憶的時刻。
詞中人的起筆猶如電影中的長鏡頭一般,在緩緩移動中,最終將視線定格在他回憶起的一個美好畫面中。起筆三句突出表現了詞中人強烈的相思情緒,而且使讀者在未讀下文之前就已經意識到,那肯定不是一個平常的時刻,一定是一個讓詞中人刻骨銘心的時刻。
詞中人為何苦苦相思、苦苦回憶那個時刻呢?帶著這個懸念,再讀下面兩句“把酒祝東風,種出雙紅豆”,這就給人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原來詞中人回憶、相思的是一個溫馨甜蜜的昔日重現的時刻,詞中人與心上人雙雙沐浴在和暖的春風中,舉杯共祝愛情地久天長,并一起種下了象征愛情的紅豆相思樹。
在這個時刻里,詞中人一定是沉浸在歡愉的氛圍中,并且被濃濃的愛意所裹挾。這樣幸福歡樂的時候當然刻骨銘心,一輩子不能忘懷,當然令人心馳神往,值得苦苦思念追憶。這種二重唱的手法,給全詞營造了濃郁感人的相思氛圍,從而達到先聲奪人的藝術效果。
這兩句歷來好評如潮,“紅豆詞人”的昵稱也是來源于這兩句。那么這兩句到底好在哪里呢?好就好在詞人在象征愛情與相思的紅豆二字前面加了一個“雙”字,情感氛圍一下子就出來了,而且詞意也跟著 漸進了不少。
自唐代詩人王維寫下“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后,紅豆就成為相思的代名詞。而且詞中人眼前的紅豆是與心上人共同栽下的,這棵紅豆樹似乎是他們愛情的見證。
而且這棵紅豆樹在陽光雨露的滋潤下,茁壯成長,長出連理雙枝,這象征著他們的愛情也如同這棵紅豆樹一樣,櫛風沐雨,喜結連理。
面對這棵撩撥人心的、喜結連理的紅豆樹,詞中人自然而然地想起昔日與心上人成雙成對的往事來,往事歷歷在目,可如今自己卻落得形單影只,物是人非,叫人情何以堪?詞義至此又進了一層。
此物此景,怎能不勾引起對已逝去的美好時光的回憶和思念呢?因此在詞人相思與回憶中,在詞人重疊反復地吟詠中,詞人濃烈的相思情緒便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了,非反復強調不能盡情。詞人別出心裁、匠心獨運,在一唱三嘆、循環往復的吟詠聲中,在紅豆成雙的寓意中,詞義逐漸清晰明朗起來。
靠回憶過去的美好時光而打發日子的詞中人,此時此刻的處境如何呢?詞人在下片通過兩幅意蘊深厚的畫面,傳達出耐人尋味的信息:第一個畫面是“鴉啼門外柳”,第二個畫面是“花影暗窗紗”。
先看第一個畫面。古人有折柳送行的習俗,加之“柳”與“留”諧音,所以古人折柳送別時往往還有挽留的含義。當年的那位女子,從門外柳樹上折下柳枝與心上人依依惜別的動人畫面,如今回想起來,是那樣真切自然,是那樣歷歷在目。
如今柳樹依然青翠,柳條依然婀娜,而折柳希望他能留下來的心上人卻不見蹤影,音訊渺然。此時,只有從柳樹上傳來的一陣陣聒噪的烏鴉的啼叫聲,這聒噪的聲音又給人平添了許多愁緒。詞中人心緒消沉,心煩意亂,在無盡的思念中日漸消瘦。
再看第二個畫面。綽綽的花影倒映在窗紗上,一來說明詞中人觀察到了這一細微的變化,二來說明房中的幽靜冷清和詞中人久坐時間之長。那若有若無的花影,是不是預示著女主人公即將逝去的青春呢?
所以暗淡下去的不只是窗紗,還有這位女子害怕黃昏到來的心情。因為黃昏本是倦鳥歸巢、離人歸家的時刻,所以獨守黃昏的孤寂更令人無奈。
被孤獨、寂寞裹挾的境況,是人們內心焦慮的根源,宋代女詞人李清照晚年因為孤獨、寂寞,曾寫下有“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把黃昏時分倍感孤凄的心情描繪得入木三分。
反觀吳綺筆下的女主人公,她此刻的心情應該與李清照有著相同的感受,但詞人又不甘心讓她僅僅與李清照相似,于是又在黃昏二字后加上一個“又”字,這就比李清照詞的意境更進了一步。
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盼望和失望,無法忍受而又不得不忍受的寂寞與愁怨,都從這個字中傳達了出來。詞人刻意求新的用心也從“又”字中再次表現出來,同時也奠定了自己在清代詞壇的重要地位。
我國古代一直都有重寄托的傳統,這也形成了我國詩歌中崇尚含蓄的審美風格。在這首詞中,也隱約能看到詞人的情感寄托,詞人吳綺借用女性化的口吻寫出了相思與別離這一永恒主題的無盡魅力。
詞境深遠,寄托感慨
吳綺的詞作情感深沉,這一點在他的其他詞作中是經常出現的。因為吳綺填詞主張比興寄托,崇尚含蓄蘊藉,如這首婉約詞《浣溪沙·有感》,就寄寓了詞人對故國的思念之情以及對家國興衰的感慨。
吳苑青苔銷畫廊,漢宮垂柳映紅墻。教人愁殺是斜陽。
天上無端催曉暮,人間何事有興亡。可憐燕子只尋常。
這首詞雖然只有六句,但內涵厚重,寓意不凡,是吳綺的代表作之一。上片只有短短三句,每一句卻都代表了一種意象,三種意象看似獨立,卻構成了一個連續的、三位一體的畫面。
開篇句“吳苑青苔鎖畫廊”,是以歷史上的吳國的興衰作為寄托詞人情感的載體。這一句大意是說,建都于蘇州的春秋吳國,最終被臥薪嘗膽的越王勾踐取代;昔日金碧輝煌的畫棟雕梁,如今只剩下殘垣斷壁的歷史遺跡;昔日鶯歌燕舞的宮苑庭園,如今卻是門可羅雀般的冷清。
第二句“漢宮垂柳映紅墻”,是以漢代的歷史典故為依托抒發情感的。唐代詩人徐凝在《漢宮曲》中曾如是描寫漢代宮廷盛景:水色簾前流玉霜,趙家飛燕侍昭陽。掌中舞罷簫聲絕,三十六宮秋夜長。
按照一般寫法,詞人接下來應該投入更多歌頌的激情,使用更多贊美的語言,去書寫這樣一個充滿活力、欣欣向榮的王朝,可是詞人接下來筆鋒一轉,以“教人愁殺是斜陽”的荒涼意境收束詞作上片。
在這里,詞人未加任何評論,只是如實地寫出了歷史發展的軌跡,而在這兩句的背后,以及詞人的潛意識中,毫無疑問地存在著它們過去的繁華景象。詞人正是以這種潛在的歷史情形和現狀進行了對比。所以,第三句中的感嘆,就顯得極其自然,很有水到渠成的感覺。
在上片第三句中,詞人以通俗易懂的語言寫出了世事滄海桑田的意境,字里行間洋溢著詞人對蒼茫闊大、悲愴深沉的歷史興衰的感慨。
“天上無端催曉暮”,是下片第一句,無端二字表明時間過得很快,而這一句也是詞人在斜陽夕照的暮色中生發的感慨,詞人在感慨什么?試看接下來的一句“人間何事有興亡”。
原來詞人感嘆的是他對歷史興替的迷惑與不解,一種油然而生的無可奈何之感,溢于言表。吳綺生活在明清易代之際,對故國有很深的眷戀之情,但又不能明言,于是乎這種糾結的情感只能寄托在一抹斜陽中。
吳綺認為詞作應該追求一種自然之美,不應該過分雕琢,吳綺是欣賞詞作自然之美的,這種觀點在這一句中得到了很好的印證。
但更為巧妙之處在于,詞人別出心裁地將“無端”與“何事”兩個詞語分別鑲嵌到一、二句中,表現出當詞人從大自然的日月更迭、風云變幻聯想到朝代興衰與歷史變遷,他對此所持的迷惑與不解態度。
結尾一句“可憐燕子只尋常”,是詞人對前代文人感慨的活用,唐代著名詩人劉禹錫有膾炙人口的名句“舊時王謝堂前燕,飛人尋常百姓家”,劉禹錫在烏衣巷的今昔對比中抒發了世事變遷、滄海桑田的無限感慨。
吳綺雖然化用了劉禹錫的詩句,卻寫出了新意。因為在詞人眼里,燕子是不會為紛繁的世事而殫精竭慮,也不會為世事感到迷惑與不解,燕子甚至不會去關注朝代的更迭。
在燕子與世事的對照中,詞人從迷惑與不解中得到這樣一個清醒的認識:可愛的小燕子代表的是超越時空的永恒的存在。若能看透這一點,或興或亡都能泰然處之,就像可愛的小燕子一樣,從紛紛擾擾的世事中超脫出來。
小話詩詞
歷史的興衰看似轟轟烈烈,翻天覆地,可是與永恒的宇宙、不變的自然法則相比較,只能算是歷史長河中的一瞬間而已。這不正是對明代詞人楊慎《臨江仙》中的“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的高級解釋嗎?
從以上兩首詞作中能看出,這位“紅豆詞人”不光能寫出清新婉麗的相思之作,也能寫出深沉雋永的寄托詞。人們常說,詞在清代迎來了繼宋詞之后的又一次高光時刻,此言頗有道理。詞,作為一代文學,能在清代得以中興,吳綺的詞作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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