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國學的郭繼承教授,最近被傳“被罵出B站”,在他刪掉了B站所有的視頻之后,反而再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成為媒介關注的熱點。他留給互聯(lián)網(wǎng)最后一個熱議關鍵詞,不再是“愛國”“儒學”“傳統(tǒng)文化”,而是,爹味。
說起來,“爹”是對父親親昵的稱呼,“味”是個中性偏褒義的詞,畢竟“有味道”在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是個好詞。
但“爹味”這個詞,卻成為當代青年最反感的詞匯之一。
說起來,我在2015-2017年,擔任某官方文化刊物的編輯部主任時,就大量接觸郭繼承的文章,刊物也刊發(fā)了其中不少,單位其他部門舉辦的國學講座,郭教授也是出席率最高的座上賓之一。
那時候,傳播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不僅是一種社會需求,還是文化單位的工作要求,尤其在某北方大省,發(fā)出了打造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傳播高地的號召,一時間,出于響應上級號召的具體工作要求,各個大學里研究國學的教授,本來處于一種相對邊緣的狀態(tài),突然變成各類文化講座最炙手可熱的大人物,其中,董平、郭繼承、吳光,可謂講座界的三駕馬車,尤其是郭繼承,其研究范圍,不僅包含國學,還包含另一門新興顯學——馬學,如果講座要求橫跨這兩個理論門類,那郭教授就是最佳人選,沒有之一。
那時候,不僅是公共平臺,黨政機關,文化部門,從北京到地市,各類講座中都經常見到郭教授的身影,三駕馬車也幾乎成為老子、孔子、孟子、朱子、陽明等各個細分話題下的優(yōu)質授課人資源。
三駕馬車中,郭繼承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傳播最廣,要說其優(yōu)勢,還真離不開那點“爹味”。
郭教授常常流露出一種苦口婆心、意味深長的語態(tài),而且還少不了爹輩特有的點點戳戳的手勢,仿佛傳達著一種直指內心的隱喻,其表情,更比其他兩駕馬車多了幾分生動,那種雜糅著微笑、權威、自信的氣場,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味道,后來,我才知道這叫“爹味”。
我個人對“爹味”是沒有太多反感的,尤其對郭教授這一款。其原因有三:
第一,我頻繁接觸郭教授的講座和視頻時,已經三十多歲,大概已經錯過了對抗爹味的黃金年齡了。
及至不惑之年,我都能感受到自己有點爹味上身,尤其面對自己的孩子,以及那些出于“尊老”而在我面前刻意謙卑的年輕人的時候。理性告訴我,這種權威感是摻了水的,你不在的時候,年輕人還不知道內心怎么厭棄,背后怎么說你。不幸的是,郭繼承的爹味是上了網(wǎng)的,“背后”的年輕人會通過彈幕、評論來直抒胸臆。
第二,在文化圈呆過一段時間,比郭教授更可惡、虛偽的爹輩,見得過了,就有免疫了。
文化圈是什么?是一個把表達當成工作,把樹立權威當成手段,視權力為正義的環(huán)境。這里,人人都是美化的高手,人人都借助某種味道實現(xiàn)那種不失權威的惺惺作態(tài),人人沉醉在身為喉舌的權力體系里,爹味,反而是其中最不難聞的那一款。
我也比較相信,如果郭教授沒有網(wǎng)紅這個身份,只是你身邊一個普通的長者和教師,你很可能并不怎么討厭他。
你討厭的,很可能只是處于互聯(lián)網(wǎng)傳播中心位的,預設權威的說教氛圍。
第三,我親爹的爹味,讓我反思。
我親爹的名氣比不了郭繼承,他在我家鄉(xiāng),一個縣級市的中學當過語文老師,后來在市里分管精神文明的職務上做到退休。
我理解,當你身上莫名其妙就有了一種“傳道”的使命,無論這個使命是自上而下賦予的,還是自下而上托舉的,你都很難不帶爹味,尤其是,一旦你被認為有種“化嚴肅為生動”的獨特能力,那各種講課的邀約是斷不了的。
郭繼承自己也在視頻里承認:請我講課的人太多了。
你不得不融入到這種講課的場域里,就很難在生活中自拔。“味”不僅是由內而外散發(fā)的,也是由外而內“腌”進去的。
我不了解郭教授的私生活,但我知道,我爹是好人。他不僅用他傳播的“道”灌輸給別人,也在要求自己。我爹是個爹味很重的教師、孝子、長兄,勤勤懇懇,忍辱負重。清明節(jié)快到了,我很想念他。
在我二十多歲時,讀了大學和碩士,去了北京,見過了牛人,我爹就退休了。再聽他說話,很難不煩,畢竟,人都會長大,“爹”面對“孩子”,永遠是一條下降曲線遭遇一條上升曲線,在那個交叉點,就是爹味失去權威的時刻,就是你終于開始對抗的時刻。
爹說的全對嗎?當然不是。如果能全知全能,爹就不是人,是神。爹還能在交叉點后進步嗎?不太可能了,他一生也只做了幾件事,面對紛紜復雜的時代,他只是一個逐漸模糊的背影。
說回郭教授,郭繼承刪除他賬號下的所有視頻,也就是刪除了能給他繼續(xù)帶來財富的流量口,他大概也想隱退了吧,此生熱鬧過,已經超越了蕓蕓眾生,回歸平靜,是想隱入塵煙。
面對一個不可能絕對正確的“爹味”,我們能接納的標準是什么呢?那就是,只要他把自己內心篤信的東西說出來,也就不失為真誠了,其余,不該過度苛責。
其實,回頭想想,我還挺懷念那個不討厭爹味的歲月,那時候,我覺得爹無比強大,是我的保護神,是我的燈塔。在我還天真的時候,我可以有一種值得信賴的仰望目標,我覺得是幸福的。
如果說回那些對抗郭教授“爹味”的年輕人,我覺得,他們心中未必不遺憾。
是啊,年輕人曾經仰望過的很多東西,都次第崩塌了,從孔乙己的長衫,到官媒的權威。心中本來充滿了越來越好的預期,到如今無處不在的迷惘。此時,你已經不再相信那些從高處傳來的聲音,你想讓他閉嘴。他又不是你親爹,所以,你不必客氣。
其實,郭繼承一直是那個郭繼承,但網(wǎng)民已經不是從前的網(wǎng)民,世界已經不是從前的世界?;厥坠^承從權威神壇上滑落的時間點,恰恰是大變局最為激蕩的那段時間。
當互聯(lián)網(wǎng)不需要“爹味”的時候,就是網(wǎng)民對那些幾乎沒變的說教不再仰望不再相信的時候。
他是這個時代最后能被短暫接納的爹味,因為,有些相信不會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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