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臺階陡峭。
一
去年年初,海南萬寧,27歲的笛笛抱著椰樹,笑容燦爛,膚色已和當地人無分別。
那時她才從北京來海南一個月,但已學會了爬樹、趕海、撒網捕魚,并交了一群新朋友。
南國夏日漫長,她騎著摩托,沿著公路,肆意穿行芭蕉光影中,常有乘風破浪的錯覺。
北京就像一個遙遠的夢,四環上笨拙挪動的車流,地鐵早高峰擁擠的蟻潮,如前塵往事。她新身份是海島的游民,自由職業者,寫稿謀生。
海南聚攏許多和她一樣的年輕人,編劇、譯者、視頻博主,自由程序員,以及打零工的大學畢業生。工作只是生活一部分,不再是生活的重心。
在隔海的廣西和云南,同樣有年輕人遷徙到鄉野。他們自稱為山民,工位不在寫字樓內,而在山野之間。
聚集山民最多的是大理,許多從事新媒體、平面設計、Web3創業的年輕人在村莊里租房定居。
遠程辦公之余,他們組團徒步蒼山,騎行洱海,參加形形色色的市集,在草地上玩飛盤,或者躺在屋頂,曬太陽看云。
無論是島民還是山民,統一被稱為數字游民。他們多為自由職業者,推崇地理套利:利用城市間的收入和物價差異,換取更自在的生活。
這是這一代年輕人青睞的概念,2022年北大調查報告顯示:76.4%的00后,愿為數字游民。
數字游民已在海外流行多年,美國創業者費里斯,在暢銷書《每周工作4小時》中寫道:
“銀行存款有百萬美元不是終極幻想,而是它所能帶來的完全自由的生活方式。許多人走錯的一步就是從未邁出第一步。”
第一步未必是遠行,原地停留也能開啟游歷。
兩年前,26歲的小姜,在還有三個月發年終獎時,退還大廠工牌,成為視頻博主。
自由支配的時間多了起來,最大驚喜是看到了北京的晚霞,此前,她早出晚歸,生活只有清晨與黑夜。
那是一個陌生可從容踱步的北京,世界不再蜷縮在格子間內,“生活有了驚喜感”。
去年冬天,豆瓣成立小組,名為“輕體力活探索聯盟”,快速聚起4.7萬組員。
小組中,有歷史老師轉行理療師,有大學畢業生轉行開叉車,還有前國企員工,選擇在蛋糕店做學徒。
這些工作都難言發展,卻能連接真實的生活。小組簡介中寫道:
生活的終極目標難道不是開心嗎?人生起落,是游戲,而非戰爭。
小組里,有女孩碩士畢業后,費勁心力擠進咨詢業,而今,她選擇離職做咖啡。
她形容過往24年:人生就像困在拉力賽里的賽車,要跟著指示,要計算燃料,不停想著未來幾年實現什么樣的世俗目標。
她逃離圈子,開出賽道,咖啡豆歡呼彈跳,“我的人生重新開始了,我期待未來的每一天。”
學者說,逃離也是覺醒,“年輕人開始反省什么工作值得去做,而不是隨著一套既有的觀念走”。
春天時,中國傳媒大學碩士出身的女孩,去火鍋店做保潔,登上新聞熱搜。
B站評論區爭議不休,但點贊最高評論為“可是她們真的好快樂啊”。
視頻里,女孩對著鏡頭說,“別人說我們是一手好牌打得稀爛,但掀翻牌桌后,會發現你的選擇還有很多。”
二
《漫長的季節》里,九十年代工廠女工說:身上像有個圈,按部就班地在圈里走著,沒人問為啥,也沒人出去溜達過,就連踩個線都害怕。
那是父輩們習慣的圈子。一片時代的雪花,就覆蓋了他們的一生。
圈子內的工廠,便是全部世界。水龍頭擰開有桔子汽水,體制會照看從搖籃到墳墓全程。
對圈子的敬畏和依賴,一路延傳,工廠時代翻頁數十年后,宇宙盡頭依舊是考編。
一代代年輕人,涌入國考和省考考場,最終的錄取稱作上岸,岸上有夢寐以求的圈子。
不想過體制人生的年輕人,轉身離開,卻又陷入另外一個圈。
北上廣的寫字樓里,擠滿了尋夢的靈魂。朋友圈里秀大廠廠牌,如同父輩們滿足地亮出上崗證。
然而,那些夢想很快被現實碾滅,211門檻之后,等著996生活。腦海中時刻塞滿任務、指標、需求,循環往復,一步踏錯,便如脫軌。
終于看到晚霞的小姜回憶,此前,她每天拍攝,剪輯,寫文案,忙到深夜,天天如此,就像復制黏貼。
《愛麗絲漫游奇境》里,紅桃皇后說:在我們這個地方,你必須不停地奔跑,才能留在原地。
越來越多人不愿原地奔跑。2021年,躺平流行,百度躺平吧,迅速出現幾十萬跟帖。與其無意義空轉,不如停下休憩。
躺平是調侃,同樣也是反抗。很快,年輕人反抗的方式升級為斜杠青年。工作之余,也可有自己的事業。
新媒體運營下班去瑜伽店當店員,收獲了簡單體力勞動帶來的放松,投資機構總監晚上給公眾號寫稿,感到久違憑興趣工作的快樂。
北京四方橋外,仿古牌樓邊一千平空場上,每周三凌晨有鬼市,如今已成斜杠青年聚會所在。
年輕護士每周最期待時刻,便是午夜出門,套著復古風衣,拉著拉桿箱,到鬼市擺開攤位。
她在地上攤開繡著《神奈川沖浪里》的掛簾布,再鋪滿二手衣服。有熟人晃動手電,算作招呼。鬼市收益不多,但眾人樂此不疲。
北邊停車場玩滑板的,有一半是互聯網公司的程序員;東南把角那個賣手辦的,白天在證券公司上班;隔三差五,你還能看見住在百子灣的模特和小明星,網絡上赫赫有名的段子手,還有無數家青年文化媒體的員工。
護士女孩說,年輕人深夜聚在這里,借著夜色,展露真實的一面。
斜杠到最后,是對逃離壓抑不住的渴望。
逃離圈子的年輕人,有著各式逃離方式,有人裸辭過間隔年,有人努力省錢過FIRE生活。社交媒體上常見倒計時,如“距逃離北京還有一年零八個月”。
有00后周密策劃了辭職后的摩托旅游,那是一個悠長假期,“探索人生曠野”。
三
游民生活不光有自由和暢快,也有現實的無奈。
小姜做數字游民之后,有一整月收入為零。生活壓力讓她不斷接活,漸漸又回到沒時間梳洗,加班到深夜一兩點的歲月。
她有點明白了那句調侃:大廠996,數字游民007。
漂泊在上海、大理、成都的阿冬,最多同時接過8個項目,身體狀況甚至比上班時更差。
去年夏天,她住成都,為降成本,租住老舊社區的小房間內,結果同時遭遇了封控、高溫和斷電,還要處理工作,“已接近抑郁”。
除卻工作和生活的重壓,難捱的還有未來的迷茫。
在四川森林保護區做解說員的女孩,發現年輕員工總是來了又走,很少有人能呆滿一年。大家聊天話題常在擔憂無法再回歸城市生活。
在北方的鶴崗,《先生制造》的道中,女孩遠道來此,開炸串店為生,沒有訂單的下午,便是拉上窗簾睡覺。醒來時,房內安靜無聲,窗外一片黑暗。
文中受訪者困惑:能察覺到來這里的人們是在反對什么,但是不知道,這些人支持的和提倡的是什么。
游民并不是出口,更像是暫避。洱海邊的草坪上,吉他聲斷斷續續,有女孩說,“整個趨勢是大家想要暫停下來”。
世事已重如山海。2023年,高校畢業生將達1158萬人,4月,國家統計局數據青年失業率已達20.4%。
數字游民中,有許多遭遇裁員、求職艱難、延遲畢業的人,遠行是自由漂流,又何嘗不是時代裹挾。
當臺階陡峭,那場游民生活,更像重壓之下的調整和喘息。
漂流總有盡頭。在海南撰稿的笛笛,今年年初已重回北京,入職互聯網公司。在森林解說的女孩,也重回媒體機構上班。
放棄世界500強工作機會的男生,窮游十個國家舊物市場后,開了自己的舊物店鋪。愛好和工作合一,這是數字游民最美好的歸宿。
短暫的逃離讓他們明白,他們要逃離的不是工作,而是無意義的生活。從遠方回到北京的女生寫道:
我開始收拾自己的辦公桌,燒一壺開水放在桌上,給我的小佛像洗了個澡,然后開始工作。我終于不那么渴望生活在別處,我的生活就在此處。
小姜從北京一路漂到大理,最初新鮮感褪去后,生活迅速乏味,每天重復著拍攝、刷視頻、對接甲方的日常。
某個晚上,大理民宿陽臺上,她看到一朵小小煙花在遠處綻放,想起北京出租屋的陽臺上,也能看到這樣的煙花。
沒過多久,她便和男友坐上凌晨兩點的紅眼航班,飛回北京。
當心里有煙花,哪里都有人間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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