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時間,每天都要在南部山區干體力活做到深夜,老板急于讓文旅項目開業,偏偏資金緊張,公司員工和他的朋友圈,就成為干活的主力。
忙碌之余,帶著疲憊打開電視,本想放松一下,卻總會被《漫長的季節》代入,直到不由自主又無法放棄地刷完全劇。
《漫長的季節》本身存在三條主要故事線,套牌車、兇案和樺鋼的沉浮,如果再結合穿插觀劇的現實世界,凝望深淵的感覺就更深刻。
(一)
某日,奔赴項目時,南山項目老板開始感慨:這個世界有一把巨大而無形的鐮刀,每個人都不相信自己是韭菜,直到危機來臨。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的俄羅斯木材生意曾經興旺發達,在好賺錢的時候,由著性子在南山投了一個億,剩一個尾巴時,卻難以掏出百十萬走完最后一公里。
很多時候,他覺得自己是老板,是這個世界上收割別人的那一種特殊材料。他從中國加入WTO開始自己的貿易生涯,春風扶搖時,連豬都直上青云,何況是他這樣一個名校畢業生。
信息差、資源差、一定意義上的智商優勢,這些都齊備的時候,人很難不成功,他嘴上不說,內心其實欣欣然接受了“資本家”的尊貴。他起步時,“白貓黑貓”還常常被提起,規范的邊界正是紅利的來源,弱監管是快發展的一個助力。
直到形勢突變,激進的投入還未徹底兌換便迎來了口罩、軍事沖突以及地產寒冬,斡旋的空間幾乎瞬間鎖死,壓力真的來到了。
不止是他,很多同行也如履薄冰,人數有限的一個產業圈,仿佛多年來一直可以享用獨特的盛宴,他們并不太接受那些庸常的生意經,尤其不愿意進行一些看起來很麻煩的管理,畢竟那仨瓜倆棗在政策扶持和價格差面前太渺小了。
就像西游記反映的,最大的瀟灑,不是每天過那種花果山猴王式的生活,而是“不在五行中”,天地間的相生相克、規律與約束,似乎奈何不了他們。
直到龐大的管理機器,終于在大變局中全面審視,朝這個隱秘的角落瞄了一眼。
就像樺鋼的所有人,曾經以為安分守己地呆在一套龐大的機器上做一個零件,便可以安度一生,鐵軌的盡頭彷佛就是世界的盡頭,他們不愿意也無需走出去。
我給老板的話頭做了個補充:這個世界并沒有永恒的韭菜,也沒有永恒的鐮刀。曾經,農民伯伯相信自己不是韭菜,所以會在第三次土地革命后,推著小推車走上三大戰役的前線,曾經,民族資本家也認為自己不是韭菜,所以會有協商會議的召開。
而老板在2002年跳入商海洪流,也是因為堅信自己不是韭菜,改開的深化和宣傳,當時給了他絕對樂觀的預期。在漫長的季節和歷史中,每一根韭菜在成為韭菜之前,都不會有人提前打招呼。
每一個微環境、微生態的變化,都伴隨著部分生命的滅頂之災,只有沒打過招呼的更替,才會更穩定迅疾,恰如樺鋼那一直被視為機密的下崗名單。
(二)
我們一直都愿意相信,自己的人生每一步都算數,都會沉淀成一種叫做“閱歷”“經驗”的抽象財富,并且這個財富可以穩定地增值。王響那元老父親、一連串先進工作者的榮譽,還有協助破案的義舉,都被他自己看成必須做數的資本。
老年王響(我傾向于認為王響在劇終去世了)卻想對中年王響說,別回頭,往前看。
如果過去的那些還算數,為什么不能回頭?因為過去,終究只是毫無意義的斷裂和傷痕。
如果過去的那些還算數,彪子應該順利地在廠辦工作,兩三年后就提干,嬌妻美眷,“90年代大學生”的標簽永不褪色,“范兒十足”地過完圓滿的一生;馬隊應該憑著一腔正義和熱情,憑借無與倫比的嗅覺,成為馬局。
變局終究會來,這個世界唯一沒變的就是變化本身,走出鐵軌的盡頭,就是主動擁抱變化,萎縮在鐵軌之內,終難避免被動挨刀。
王響一直主動地支持王北學藝術,去北京,卻一直暴怒地反對王陽寫詩,費盡心力讓他進廠;另一面,王陽更像一個不懂事的杠精,王北卻是無可挑剔的好孩子。其中,哪是原因,哪是結果呢?沒人能說清。
無常,是一個鐵定而永恒的悲劇,無力,是一個無可避免的結果,往前看,只不過是一種對“無奈”的美化。
在南山干活的這段時間,一直有一位既能干又樂觀的“小哥哥”參與,他不是公司員工,而是公司會計的老公。老板的哥哥曾經在酒桌上這么形容:老板雖然膘肥錢多(曾經的),每一塊贅肉卻都往下耷拉;小哥哥雖然是個精瘦的平民,每一縷皺紋卻都向上生長。
在接近40度的高溫下,園區常常回蕩著小哥哥的笑聲。每到收工時,他就會放出不變的名言:又是完美的一天。談及這種貌似難以理解的樂觀,小哥哥自己的解釋是:人最重要的就是開心,我開心,是因為我沒辦法。
小哥哥自己也有本職工作,因為大環境的原因,業務萎縮,已經不需要坐班,就來山鄉免費“鍛煉身體”。和小哥哥聊天得知,他曾經也可以靠著家里的關系進一家國企,就好比劇中的樺鋼,但是他還是違背父輩的安排跑了出來。直至今天,他不得不靠著老婆的收入度日,我又在想,王陽走出樺鋼,會不會也是這樣?
我也側面問過小哥哥:你是否后悔年輕時的叛逆呢?
他說不后悔,同時,他也堅定認為,國企和體制內,還是好工作。
一開始,我懷疑他那爽朗到夸張的笑聲,后來,我理解他,再后來,干活時離不開他的笑聲。
(三)
之前關于“孔乙己脫長衫”的討論,輿情上整體偏向抵制。
面對“孔乙己脫長衫”之問,余華每一刻都在和自己的智商為敵
“脫掉長衫”,何嘗不是“向前看別回頭”的另一種解釋,只是,這種解釋過于生硬,難被大家接受,只有在“沒辦法所以我必須開心”這種小哥哥的邏輯下,才是成立的。
我也是90年代入學的大學生,還是比劇中“樺林工業大學”更牛的名校,如今,我也在小哥哥的笑聲里,脫掉了長衫,與村里的木匠石匠還有老奶奶一起干活。
也許,我們每個人都比《漫長的季節》中的角色幸運,比沈墨的原生家庭幸福,比王陽學習成績好,比彪子稍微聰明了一丟丟。
南山項目的開業時間,好像一直被無限期推延。老板總覺得最后一公里并不遙遠,從六月初他就說,還有十來天就可以,如今好幾個“十來天”過去了,大大小小的活兒似乎越干越多,開業反而看不到跡象,俄羅斯的生產廠卻又逼著他去處理危機。
之前被離職的員工跟老板“勞動仲裁”了,銀行的貸款到歸還本金的時間了。南山項目似乎成了唯一的希望,這個希望又在“看山跑死馬”的怪相中拖著,那些坐辦公室的文職奔赴山鄉,似乎怎么也加快不了進程。
如果我是老板,我會有一種身入“深淵”的感覺,沒有人可以凝視深淵,因為深淵也在凝視你。
別低頭,向上看。
就在今天中午,看到了紀錄片《蘇東坡》的一個片段。蘇東坡被貶到黃州時,正是他人生的最低谷,為了不被餓死,不得不躬耕于廢棄的東坡,才華與生死,似乎都被世人遺忘。一場大雨前后,他寫下了《定風波》。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詞中的景象,常常在南部山區的山鄉浮現。
當心中的世界“也無風雨也無晴”了,深淵便只是一個尋常的棲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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