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村拓周
2023年我回了三次家鄉廣東,每次待的時間都很長,像是要把過去三年的份額補回來。幾乎每次我都會把從小到大生活過的幾個社區走一遍,盡管熟識的親友都早已搬離,我會像瀏覽相簿一樣用步伐細細翻閱記憶。最近的一次就在上周。經過我就讀的小學時,望向三樓走廊,我突然想起一段小時候的記憶。大概在我三年級的時候,我憑借一些精妙而齷齪的道德綁架(“別的同學都有我為什么不能有”),撬動家庭資產80元,重金購置了一只正版悠悠球——記憶中所謂“正版”大概就是當時正在播出的《超速YoYo》的官方周邊吧。無邊的快樂僅僅持續了兩三天,很快,在一次課間休息悠悠球技術展演時,由于套在手指上的繩圈過于寬松沒有套緊,回航中的悠悠球超出了原定的飛行軌道,沒有停在我的掌心,而是徑直飛了出去,從三樓走廊摔到樓下地面,粉身碎骨。對那時的我來說,悠悠球的神奇魔力不在于復雜的花式炫技,而正在于它被我甩出去、脫離了我的手動掌控之后仍然自行運作一段時間,并最終根據繩索的指引回到我的手上?,F在我知道人算不如天算,甩出去的悠悠球不一定會如預期般回到掌心。
在觀看《鴿子飛,鴿子唱,鴿子回家》(下簡稱《鴿子》)這部短片的過程中,我會想起那顆甩出去就沒有再回來的悠悠球。
《鴿子》是由 HiShorts! 廈門短片周和摩登天空草莓音樂節合作的“青年導演系列短片”計劃下的第一部作品。作為中國乃至亞洲地區舉辦場次最多的音樂類青年集會活動,創辦近15年的草莓音樂節,與數不盡的不同城市、無數人的故鄉發生過深刻聯系。本次計劃將會推出4支以草莓音樂節為靈感、富有地方性與民族特色的青年導演系列短片,由4位 HiShorts! 導演在 Ta 們的故鄉完成拍攝。
第一部上線的《鴿子》,是工作生活在北京的青年導演帕柯麗婭的作品。影片記錄她回去家鄉烏魯木齊的一趟旅程,以鴿子為象征和線索,記錄了一些家鄉景象、當地人的日常對話,參雜著她自己的旁白,描繪她作為一只“遠游鴿子”眼里故土和遠方的涵義。短片12分鐘。
《鴿子飛,鴿子唱,鴿子回家》全片
和悠悠球甩出去總能收回來類似,鴿子以“不管飛多遠都找到回家的路”聞名于世。科學家說鴿子擁有一種磁感,可以利用地球磁場進行導航。但具體是怎么運作的,盡管有幾種未經證實的理論,人們并不清楚。2013 年人們在鴿子的內耳中發現了被稱為“角質體”的鐵顆粒,一度以為破解了謎團。但2021年墨爾本大學領導的團隊研究證實,耳朵不是答案。
至少在科學家正式解開謎團之前,鴿子的特殊才華便一直被人類冠以“戀家”的想象。而鴿子的出走和回歸行為本身,也就多被用來隱喻人的出走和回歸。1991年,新疆電影史中重要的導演廣春蘭拍攝了一部《火焰山來的鼓手》(原定片名為《飛翔吧,小白鴿》),也是帕柯麗婭構思的《鴿子》的靈感來源之一。影片中,火焰山村擅長手鼓的小男孩決定離開家、暫別相依為命的外公外婆,加入省城的藝術團,出發時隨身帶的除了家傳數代的手鼓,就只有一只小白鴿——那同時是他追夢的翅膀和回家的指引。
《火焰山來的鼓手》電影截圖
在闡述《鴿子》的創作動機時,帕柯麗婭導演說到,“小時候,家人會將鴿子滾燙的血滴在我的背和腳心上,和太陽一起曬。我當時覺得血是活的,在背上爬來爬去,嚇得我直哭。也許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的某一部分就變成了鴿子。
《鴿子》影片截圖
“據說,如果將鴿子帶至距’家’百里、千里之外放?,它都會竭力以最快的速度返歸,并且不愿在途中任何生疏的地方逗留或棲息。
“作為自由的象征,鴿子也許可以連接這兩個地方:一個是充滿確定性的故土,一個是不確定性的遠方。它是對熟悉感的渴望和對新事物的期待。也許很多人都和我一樣,在這兩個地方之間來回的選擇著?!?/p>
《鴿子》制作現場照
故鄉和遠方的拉扯是困擾著無數現代年輕人的經典問題。世道蒸蒸日上、生活樂觀無慮的時候,兩者之間的張力悄然隱身了,“混不好我就不回來了”成為人人都會背的廣告詞,稍微調侃一下就能打發掉離家的千思萬緒。
經過這幾年,一代人的“青春期”被意外地、不由分說地終結了。這組無論如何也難以調和的對立又涌上了許多人的心頭。對于一些人來說,遠方的冒險似乎沒有如想象般獎勵我們足夠的甜美,這映襯出家鄉所提供的安全和歸屬是如此具有誘惑力,更別說那里可能也有著自己應盡而一直逃避的義務;也有一些人認為問題出在對“遠方”的定義上,原以為已經到達的遠方,也只是更大范圍的“家鄉”而已,于是決定走得更遠。
然而無論采取回去還是走得更遠的哪種回應,都很容易陷入一種錯誤思路,即家鄉所能提供的東西是遠方所能提供的東西之“劣等品”,是一個無法赴往遠大冒險旅程的人退而其次的選擇。在《十三邀》最新一季第10集,當有史以來第三位打入 UFC 的中國選手、綜合格斗運動員李景亮說,如果時光倒退再選一次,他會選回來種地而不是搞體育時,許知遠追問,“為什么八角籠里的魅力比不上種田呢?”“你讓我說,我說不出來。我就喜歡。我覺得因為從小我父母把我帶地里吧?!?/p>
《十三邀》第七季第10集截圖
很容易把李景亮的感觸理解為一種成功者才配得上的懷舊情緒,但我傾向于相信這是誠實且經過其內心層層盤問的真實感受。家鄉和遠方的抉擇,如果僅限在“選擇個人發展道路”這個維度上,它可能不會那么艱難;但如果抽象來看,“家鄉”和“遠方”,所代表的便不僅是安穩舒適的小環境和繁華冒險的大城市之對立而已,更是我們究竟選擇什么樣的面貌面對人生,我們是否擁有認清自己珍視之物甚至對它們進行取舍和排序的能力——以及更重要的,承擔相應責任的勇氣。這讓問題的艱難程度陡然上升,以至于我們為了回避面對它愿意做任何事情,以至于我們終日渴求著兩全之道。
在《鴿子》中,導演便說到,“有些人會選擇一輩子派對。也有些人選擇回家。為什么只能選一個呢?”
《鴿子》影片截圖
影片選擇鴿子作為意象的另外一層原因,正如片子里的信息介紹道:“和人類或者貓頭鷹不同,鴿子看到的是兩個單眼的成像,而不是兩個眼睛形成的圖像”。如果兩只眼睛可以分開放;如果能選兩個,你會怎么選?在影片后段,導演把這個問題拋給不同的人:
“我想把一只眼睛放在咖啡機前。另一只放在寫字臺。如果能放得更遠,做咖啡的眼睛放在澳大利亞,另一只學寫字的放在日本。”
“新西蘭;但我也想去夏威夷。爸媽身邊放一只,時刻關注他們的身體健康什么的呀,孝順一點哈哈哈?!?/p>
“我想一只放前面,一只放后面?!?/p>
“我一只眼睛想放在額爾齊斯河,然后另一只眼睛想放在阿勒泰的禾木吧?!?/p>
“我特別喜歡新疆這個地方。在新疆,我一只眼睛想放到昭蘇。昭蘇是一個夏天會開滿油菜花的地方,到處都是彩虹。然后另外一只眼睛我希望放到天堂湖?!?/p>
影片的結尾,導演說到,“我想,如果要穿越這兩個世界,不需要翅膀,不需要風,也不需要言語。只需要多一雙眼睛?!碧崞鹨换\鴿子,導演又出發了,短片在此結束。
《鴿子》影片截圖
這也是我,以及大部分人面對這個艱難問題時的處理方法:我們回來,感受,然后繼續出發,等待下一次回來。是“只能這樣”,而非“想要這樣”。因為在一種意義上,這是一種拖延、一種妥協,一種不完美狀態;但現在的我更傾向于認為,在另一種意義上,這種首尾兩端的拉扯,可能本身就是一種“完美”狀態,而非它的妥協版本。
哲學家蘇珊·奈曼在《為什么長大》一書中,嘗試向我們解答為什么成長總是讓人失望的,但我們仍然要成長——哲學能否幫我們找到一種和屈從無關的成熟模式。她引用康德描述的成長模式,后者認為理性的幼年期是獨斷論的,小孩子往往認為他們得到的是絕對真理;理性的下一個階段是懷疑論:青少年發現世界不是它本來應該有的樣子,迅速從對世界的無限信任轉到無限的不信任中。
但這一急劇轉變并不意味著已經成熟,真正的成熟更在于“明明生活在不確定之中,卻認識到我們必然會繼續追尋確定性。”
“成長更多地關乎勇氣而非知識……更重要的是,我們需要有勇氣去接納貫穿我們生命始終的裂縫,因為不管生活多么美好,裂縫總是存在:理性的理想告訴我們世界應該是什么樣子;經驗卻告訴我們現實往往不是理想的樣子。長大需要我們面對兩者之間的鴻溝——兩者都不放棄?!?/p>
實際上,把成長的問題替換成家鄉和遠方的抉擇,這樣的思路也同樣適用。對于今天的很多人來說,在不間斷的付出和痛苦的作用之下,要在經驗世界和理想世界之間二選其一、“做個了斷”的心態,正變得越來越具有誘惑。但蘇珊·奈曼在康德的思索之上向我們總結道,放棄經驗和理想二者中的任意一者,無論其立場顯得多么有魅力,都并沒有我們想象的勇敢——懂得理想和經驗對我們有同等的要求,則需要更大的勇氣。
于是乎,成為一只斷線的悠悠球,或者一只不離巢的鴿子,這個二選一的抉擇可能沒有我們想象中的重要,因為它并沒有我們想象中的勇敢。我們在“家鄉”(我們所熟悉的經驗世界)和“遠方”(我們想追求的理想世界)兩端的拉扯中竭盡全力,來回折返,終日不得輕松,這本身已經是一種成熟,一種勇敢,一種完美。這不是幸福代替品,這已經是幸福本身。
P.S. 未來 HiShorts! 還會與草莓音樂節共同推出3支以草莓音樂節為靈感、“比自由更自由”的青年導演系列短片。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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