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姜天涯
家從浦東搬到老西門的時候,姜天涯是剛記事的年紀。 據(jù)她說,那時浦東還是上學(xué)路上能看到煤氣包的地方,可老西門一帶是如此鬧猛。 就拿僅有245米的大興街來說,街上有大賣場,有普明面館、喬家柵,有蘋果園(還沒改名為“蘋果花園”),有豪享來,有新亞商場,有大興浴室改造成的“海派城”。 而在20多年的生活中,她看著老西門一點點發(fā)生變化。 特別是最近這幾年,它變得蕭瑟了——人搬走了,房子被掩住了門窗。它甚至沒有獲得方浜中路、江陰街因為貓和梁朝偉到過而產(chǎn)生的“曇花一現(xiàn)”的人氣。 姜天涯知道自己見證了變化,過去,老西門很熱鬧,未來,它會大變樣,而當(dāng)下,或許是它百年來最孤獨的時刻。 她采訪了還留在老西門及周圍的人事物,試圖記錄它當(dāng)下的面貌。
我們先用視頻看一下老西門的30年變化。↓
▼點擊觀看▼
老西門和我
前陣子去圖書館看了本書《百年老西門攝影集》,扉頁上的字是——謹以此書紀念老西門464周年。
哪怕我知道這里是上海的老城廂,也沒想到它那么老了。
書是按照上海老城墻建起的年份1553年計算老西門出生日期的,城墻西面的城門就是“老西門”,也叫“儀鳳門”。
所以到2023年,它470歲了。1912年始,環(huán)繞老城廂的城墻被拆除。但老西門作為一個片區(qū)地名,被保留了下來。
百年前的老城廂地圖
翻拍自《百年老西門攝影集》
以街道的概念來看,老西門東起光啟南路、跨龍路,南接陸家浜路,西臨肇周路,北至復(fù)興東路。
實際生活中,老西門的概念可以更寬泛?,F(xiàn)代人喜歡用地鐵站名表達地名,吉安路、復(fù)興中路一帶時常被喚作老西門地區(qū)。附近的新房子也會被掛上“老西門-新天地”板塊,身價不菲。
西藏南路、鹽城路口
攝于2022年6月24日
至于我,對這個地名有切身感受,還是十來年前開始工作以后。
曾在一檔播客里聽到80后的主播說:小時候從陸家浜路走到大世界,感覺已是世界盡頭了。
對我來說,小時候世界的半徑,同樣小。當(dāng)時內(nèi)心的老西門,文廟路一帶才是中心。
去小草屋買文具,吃婷婷香酥雞里脊肉,買盜版碟、拍大頭貼、把喜歡的明星頭像做成手機鏈,彎到中華路弄堂口再來個蔥油餅——這是周五放學(xué)后的固定節(jié)目。
文廟路上的婷婷小吃
左圖為2021年7月9日
右圖為2022年8月7日
工作以后,有錢和自由去丈量城市,有時候是通過消費慢慢拓寬自己在上海行動的版圖。
大概8、9年前,我和朋友們吃完晚飯,總喜歡到老西門續(xù)攤,繼續(xù)在肇周路吃耳光餛飩、喝阿婆豆?jié){,在喝上一杯啤酒,等長腳面出攤,然后在唐家灣菜場邊上的公廁解決尿意。
原先肇周路上的長腳面
攝于2018年7月27日
大家愿意把老西門作為最終活動地點,也是因為它是市中心,不管住在上海西邊還是東邊,最終回去的路程都相對平均。
然后我們慢慢長大,不再這么野生地在馬路上吃喝玩樂了。
同時,老西門慢慢不那么熱鬧了。馬路上沒有人,只有路過的電瓶車。原先的居民構(gòu)成了大家愛說的煙火氣,可隨著居民的離開,也一并消失了。
肇周路
攝于2019年6月22日
有一天我和我媽在中華路上散步。她忽然發(fā)出了一聲感慨:“老西門老冷清額”。她說最近去了金橋的朋友家,那里好熱鬧,夏天馬路上還有人坐著吃飯——這不就是以前的老西門嘛。
她又說,原先住在方浜中路的朋友動遷后,搬到塘橋一帶去了,“伊拉最近大概來過大興街了,講大興街哪能嘎冷清?!?/p>
現(xiàn)在的大興街、江陰街路口
沒想到還有外區(qū)人和我們有同樣的感受。7月8日,Jeremy發(fā)起了名為“動遷中的老西門”的活動,這是“C.A.T海派文化寫生”的系列活動之一。有25人參與,一起在復(fù)興東路以南、文廟路以北區(qū)域行走,同時在靜修路寫生。用現(xiàn)在流行的話說,就是City Walk。
Jeremy發(fā)起的老西門活動
以及活動回顧
活動的開場白里,他說自己提前了活動日期,因為怕等不起。
“年頭掃街時聽到鄰里街坊在聊動遷的事,年中看著他們一點點往外搬走,再到石頭封門。再不帶大家走走,這里或許就會被圍住或者成為平地。”
Jeremy并不是老城廂居民,他是土生土長的90后盧灣“男小歪”。
以前他的活動范圍集中在復(fù)興中路以西。所以3年多前,當(dāng)他聽說了老城廂的征收,一路從金陵東路往老西門走,誤打誤撞走進金家坊的時候,感覺到的是驚訝,“哪能上海還有格種房子?”
Jeremy畫的夢花街佳志里
他曾經(jīng)住在復(fù)興中路、馬當(dāng)路的永裕里,大致位置就是今天的新天地時尚購物中心,石庫門房子。“弄堂分得很清爽的,幾乎每棟一樣,像現(xiàn)在聯(lián)排別墅。”但老城廂的房子不同,“密、雜,風(fēng)格比較多”。
他遇到了從小住在貽慶街的吳叔,吳叔帶他看金家坊一帶的房子,和他講了自身在這里的歷史。()
也是這一次的行走,讓Jeremy真正“入了坑”,尋到了觀看城市的另一種角度。
“20多年前,我家搬遷的時候,我還沒有多少感知。但我越來越感覺到,我從小生活的城市變了,它在不斷變新。我想要去記錄,去搶拍,也鼓勵大家用畫筆去描繪城市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p>
確實需要搶,8月24日,他帶我去金家坊的時候,金家坊地區(qū)的西邊已經(jīng)是廢墟,只留著一棟建筑。
“也許是這里唯一保留的(一棟。)”
8月24日,Jeremy站在金家坊的廢墟前
Jeremy不是生來就對城市歷史感興趣的,我也是。很多人都是在親歷或目睹了動遷的那一刻,才開始關(guān)心城市的變化。
孔乙己
現(xiàn)在,我走在上海街頭,常能看到“原老西門**”、“原文廟**”、“原夢花街**”的店招,它們四散在城市各處。
但孔乙己還留在原地。
這是一家主打紹興菜、紹興黃酒的飯店,位于老西門學(xué)宮街。這是一條只有100多米長的單行道,極窄。
這種“窄”對老城廂的居民來說習(xí)以為常,但對專門來吃飯的食客來說,就沒有那么友好了。不管你是從文廟路左轉(zhuǎn)進來,還是從夢花街右轉(zhuǎn)進來,老城廂的小道都是踏進“孔乙己”的序言。
文廟路、學(xué)宮街路口
老板楊金寶祖籍紹興。1999年,孔乙己開張營業(yè),最初只有一層樓面,是個喝酒、吃簡餐的地方。他現(xiàn)在回憶起當(dāng)時的選址,都覺得是種失誤。
他說自己年輕的時候光有一腔勇氣熱情,選址的時候,腦子里只想著一件事:“阿拉賣黃酒嘛,就想此地可能浙江人多?!?/p>
“原先文廟路上有打太極和早鍛煉的人,都是浙江人呀。”
孔乙己所處的位置,曾經(jīng)非常熱鬧。“從夢花街到學(xué)宮街到文廟路,是作為駕駛員考試路線的。因為這條路上人太多了,又窄,又有小攤販。有人支個躺椅躺在路邊,還有生煤球爐的。”
1993年的學(xué)宮街
截圖自秦興培的視頻《上海印象1993年》
熱鬧是熱鬧,市井氣拉滿,但熱鬧的是街坊鄰里,不是現(xiàn)在商圈的概念。在大眾點評和手機導(dǎo)航不普及的年代里,人們找不到這里。
楊金寶說自己已經(jīng)忘了當(dāng)時怎么找到這里開店的,“選址的時候,莫名其妙走到這里來的”。
但他覺得也是一種緣分,小時候他住在城隍廟附近,麗水路,70年代上的是福佑路第一小學(xué)。學(xué)校沒有游泳池和操場,上體育課要到文廟來。“文廟那個時候不收門票,任何人都能進。暑假來參加游泳班,學(xué)會了游泳。”
正在進行改擴建工程的文廟
當(dāng)年選址也有合理的地方,來打酒的街坊鄰居很多。孔乙己一樓單開了一個小門,專門零拷黃酒。
那一時期,來得多的還有日本人。
“00年就有日本人來了。日本人真的很奇怪,他們跑進店里,走到這種小弄堂里,興奮得不得了,感覺看到了上海的原生態(tài)?!?/p>
其中有一個日本人叫海原修平,是攝影師,他比楊金寶來得更早。
海原修平1995年第一次來上海,他驚奇于老南市的日常景象——狹窄的道路,連成一片的里弄房屋,道路旁的小商販,人來人往摻雜著各種聲音和味道。他聽說未來這里將重建,“重建”兩個字讓他感受到了緊迫感。
“如果不以某種方式記錄的話,這個時代將徹底消失,重建后定是一座座鋼筋水泥筑成的高樓大廈。這時,我感到了緊迫感,仿佛自己的家鄉(xiāng)要遭受同樣的命運”。
以上文字來自他的攝影集《消逝的老街1996-2000》,這本全是寬幅黑白照片的攝影集,是海原修平1996年起拍攝的南市街道里弄。
1996年的文廟
翻拍自海原修平的攝影集
《消逝的老街1996-2000》
楊金寶當(dāng)時不懂,他為什么要拍這些,“覺得老戇的”。就像在90年代將DV對準上海的道路和普通人一樣,那個時候,人們不能理解這個行為,拍照要拍的應(yīng)該是一室戶、兩室戶的新家,那才是扎臺型的物事。
但現(xiàn)在我懂了。不僅懂得了海原修平當(dāng)時的緊迫感,也理解了日本客人穿過重重小道找到孔乙己時候的興奮感——商場連鎖店、預(yù)制菜吃多了,穿越老城廂的吃飯體驗才是獨特的。
海原修平也拍下了孔乙己開張之前的學(xué)宮街,這張照片沒有收錄在他的攝影集里,卻被他放大裝裱之后送給了楊金寶,現(xiàn)在掛在孔乙己的二樓。
楊金寶指著照片告訴我,畫面的左邊是文廟路,中間的塔屬于文廟,那個時候孔乙己這棟樓還沒有建起來,這里還是個蟋蟀市場。
掛在孔乙己二樓的
海原修平90年代拍攝的學(xué)宮街、文廟路路口
孔乙己的樓屬于文廟建筑群的一部分,位于現(xiàn)文廟東墻邊。2010年,孔乙己吃下原先開茶室的2、3樓,變成一家酒店,開始盈利了。
不過過去一年,楊金寶又遇到了新的難題。去年下半年開始夢花街地塊陸續(xù)動遷,周圍的人沒了,生意也淡了些。
工作日中午,只上座7成??障碌淖雷樱?jīng)是周邊的居民,甚至“城隍廟三牌樓、四牌樓那邊”的老顧客,每家人家里總有人來客往,孔乙己人均百來元的定價,是合適的選擇。
開店之初,“孔乙己”靠零拷酒補貼餐飲。現(xiàn)在是餐飲反哺零拷酒。
“(人都)動遷掉了,還有的人太老了,有的人已經(jīng)老去了。”
“原先我們有很多80多歲拄著拐杖還來打酒的人,沒了?!边@個畫面竟然真有一絲魯迅筆下孔乙己的意味。也像老城廂的命運,又是一種生活方式的終結(jié)。
我最近一次以食客身份去孔乙己是在上個月,晚上7點多,文廟路上安靜、昏暗,沒有人煙。抹黑走著,感到“嚇絲絲”。
直到拐進學(xué)宮街,看到孔乙己的大紅燈籠高高掛,才有了一種確認感。
夜晚的學(xué)宮街,畫面左邊是孔乙己
楊金寶也感受到了這種“嚇絲絲”,晚上他從文廟路走進來感覺到的是“壓力和恐懼”,偶爾還會泛起一股心酸。他覺得這或許是浙江人的憂患意識,“擔(dān)心再這樣下去,對店的影響會進一步加深”。
即便2025年文廟改擴建之后,這里會有新的氣象,可孔乙己還得熬兩年。
走進孔乙己店里,一切倒還是原先的樣子,一種屬于老式桌頭菜特有的鬧哄哄但親切的感覺。哐哐的碗筷聲、干杯聲、聊天吹牛逼聲摻雜在一起,和朋友聊天都需要稍微提高一些嗓音。
可是吃完飯,從學(xué)宮街、夢花街走回中華路,寂寥感再現(xiàn)。孔乙己再往北,原先的圖書批發(fā)市場已經(jīng)推平了。配合著文廟的改擴建工程,這里是一片工地。除了中華路口還有兩三家店亮著燈,這里已經(jīng)沒有人了。
上圖為8月23日的夢花街、曹家街
下圖為9月7日時,路口的幾家店也搬走了
路過此地的人,總不免要生發(fā)感慨和回憶。兩個爺叔走過夢花街,互相說起來對老西門曾經(jīng)的印象,“鬧猛哦,我記得90年代第一趟騎腳踏車經(jīng)過此地,cn堵車哦”。
晚上9點05分,孔乙己的燈籠滅了。
這塊區(qū)域,徹底暗了下來。
光輝皮鞋店
過去十年里,我看著肇周路、吉安路片區(qū)發(fā)生了變化:
翠湖天地蓋到5期,星巴克每隔幾百米建一個,盒馬入駐;
阿婆豆?jié){結(jié)束;
耳光餛飩換到黃家闕路,又開了分店;
辣肉絲面館的老板又開了“逸桂禾”,最后和大腸面館一起“打包”進了“南六廣場”;
大腸面和逸桂禾
現(xiàn)在都位于西藏南路、肇周路口的“南六廣場”
1993年開始營業(yè)的“河南拉面”先是擴張了門面,然后搬去了石泉路(最近又回肇周路了);
河南拉面在肇周路、吉安路口開了近30年
現(xiàn)在在原址斜對面重新開張,叫“肇周拉面”
圖片攝于2021年4月
法藏講寺隔壁的香燭店沒熬住,變成了Beer temple,而后吉安路征收,店開去了長樂路。
老實說,要不是因為近在眼前而一口氣記下了上面的變化,有些變化我已經(jīng)忘了,因為人會慢慢適應(yīng)新的街景,時間久了,原先的樣貌就模糊了。
空間感的改變,曾經(jīng)讓我迷失。阿婆豆?jié){所在的弄堂消失了很久后,有一天我走在肇周路上突然迷了路。因為新的高層建筑建起,馬路拓寬,原先的空間感蕩然無存。我一時間在熟悉的街區(qū),沒了方向。
原先阿婆豆?jié){對面的弄堂,現(xiàn)在也在施工中
至于吉安路,北段現(xiàn)在是翠湖天地和湖濱道購物中心,南段還維持著原先馬路的尺度。它和老城廂接壤,屬于前盧灣區(qū)。
過去幾年,我開始對吉安路熟悉起來。
我采訪過300弄里上海最后一代倒馬桶工賴銀娣,她最多的時候一天要倒101只馬桶,“客戶”所在區(qū)域遍布肇周路、順昌路、吉安路、太倉路。
我和125弄門口擺舊貨攤頭的爺叔閑聊過。2年前弄堂還沒推倒,我坐在125弄口,看馬路對面一桌爺叔坐在翠湖天地五期的上街沿茄山河。
2021年7月
這種在公共區(qū)域茄山河的行為,發(fā)源于以前的里弄生活。幾十年前,上海居住空間逼仄,弄堂是每戶人家延伸出去的半開放空間。
隨著城市改造,原先的弄堂拓寬變成了車道,在大部分居民搬走之后,常常只剩幾戶人家,這個時候上街沿就是他們的專屬客堂間,而整條馬路都是他們的全息窗景。
去年,濟南路上還有戶居民這么干。電風(fēng)扇、八仙桌、鏡子、碗柜全都露天在外。每次走過,我都要欣賞一番這個布局。
濟南路
攝于2022年10月
光輝皮鞋店也是這樣,根據(jù)太陽方位的不同,老板王金文總會在馬路東面或西面,擺上一張小方桌,支兩把椅子。以前我沒注意過這家店,因為征收前的吉安路太過熱鬧,它在一眾小店之中并不突出。
8月21日,王金文的上街沿“客堂間”
直到過去2年,在吉安路所有居民、商戶一點點搬走之后,它慢慢顯現(xiàn)了出來。今年,吉安路上只剩下法藏講寺和光輝皮鞋店了,這個時候,它就變得不能忽視。甚至我一度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光輝皮鞋店是老西門地區(qū)的新地標(biāo)。
2021年10月的吉安路
光輝皮鞋店掛“清倉”掛了一年多,到4月,它的卷簾門也拉上了。只是在卷簾門外放了十來雙鞋。我以為掛這么幾只拖鞋,只是一種象征性的儀式罷了。
光輝皮鞋店
左圖攝于3月17日
右圖攝于4月3日
直到8月,我和王金文在上街沿從正午坐到天黑,才明白一直還有人來。有些是附近工地的工人,有些是專門騎腳踏車來的老主顧——畢竟它也在吉安路開了二十幾年。
王金文是70后,鞋店也是他的家。他說他外婆年輕時就住在這里了,家里人最多的時候三代同堂。他畢業(yè)后曾在英雄打字機廠工作,后來下海開了這爿鞋店。
他忘記是哪一年開店的,但他確信“比河南拉面晚”。在愛企查上,光輝皮鞋店始于1997年。
吉安路、復(fù)興中路口
路口有原先的清真永豐面館
攝于2022年3月
“儂坐,儂茶吃伐?”每次我去找王金文,他的開場白總是這樣。
我上來就問了個問題:“周圍居民都搬走了,你一家頭在這里‘厭氣’(上海話,無聊)嗎?”
我后來意識到這個問題有多蠢。8月的一天,我在吉安路坐了5個多小時,期間坐下茄山河的人有4個,幾乎每個小時都有人來。我看著王金文一把一把椅子搬出來,又一個一個茶杯斟茶。
來者有以前的鄰居,有把車停到吉安路上歇腳等人的司機,有隔壁法藏講寺的師父。
還有很多路過的人和他打招呼:以前在濟南路開美甲店的小姑娘,正準備重新開張的河南拉面店老板崔陳義,從寺里出來的女士,甚至還有外賣小哥。我覺得經(jīng)過這條街的人,似乎沒有他不認識的,他根本不“厭氣”。
“現(xiàn)在天熱,人少點。天不熱,是早上一批,中午一批,夜道一批。”
甚至半夜都有人來?!坝刑四耆估镞€要熱鬧,都是3、4點鐘排隊,要來(法藏講寺)燒頭香的人。”
那一天我坐在街上,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吉安路的房子都有老虎窗,這是我作為路人從未注意過的。我看著太陽慢慢落下,遠景是新天地板塊正在建起的高樓。
吉安路的房子都有老虎窗
由于一直有人來,我和王金文的對話總是斷斷續(xù)續(xù)的,對吉安路過往的了解也還是模模糊糊的。
直到傍晚,他盤腿坐在我對面,突然發(fā)出了一句感慨。
“其實搬哪里,都沒有這里好?!?/p>
“全世界最好的地方?!?/p>
“你如果到了別的地方,沒這么方便的。上次我們碰到個新加坡的,他說新加坡都沒這里方便?!?/p>
我忽然想起,我第一次認識他的時候,半個小時里他說了6次“商不成市”。老城廂及其外圍一帶,靠著自發(fā)的力量慢慢形成了小商業(yè)形態(tài),它不高大上,卻讓居民可以在街道上隨手購買日常所需。每個街區(qū)都有自己的理發(fā)店、五金店、煙紙店。
黃浦區(qū)永年路
就曾是這樣一條充滿小商業(yè)形態(tài)的馬路
攝于2021年8月25日
用《全球城市,地方商街——從紐約到上海的日常多樣性》書里的話說:“購物者、店主和附近居民既決定了街上的貨品和服務(wù)的種類,也決定了社會氛圍。一種街道,商店售賣昂貴服裝,咖啡館提供卡布奇諾;還有一種街道,小販直接朝著大街開,售賣面條和饅頭。兩種街道的名聲大不相同。商店的內(nèi)部空間和街道的公共空間影響著鄰居和陌生人之間的互動。”
雖然不住在吉安路,但在舊版吉安路的尾聲,我似乎獲得了一種鄰里感。
在王金文發(fā)出感慨之后,他之前說的過往畫面開始浮現(xiàn)在我眼前:
“80、90年代辰光,國慶要到外灘看燈,格辰光西藏南路封路的。小朋友就拿著充氣榔頭一邊在路上走一邊敲來敲去,瞎敲呀,不認得的也在敲?!?/p>
“90年代大慶劇場在的時候,翠湖天地沒有的。我們在大慶劇場看完電影,就去富民面館吃面。富民面館,最早你知道在哪里伐?太倉路、嵩山路。格辰光便宜,幾塊錢。”
大慶劇場現(xiàn)在變成了新天地太平湖。富民面館在新天地商場底下短暫營業(yè)后,現(xiàn)在開在藍村路上,門口掛著牌子“原盧灣區(qū)太倉路富民面館”。
在1989年的地圖上,我找到了“大慶劇場”
翻拍自1989年的《上海市商用地圖冊》
雖然過去的吉安路還在王金文的眼前,但他也很想得開。他覺得新舊交替之際所產(chǎn)生的冷清和不便利,只是暫時的?!霸龠^個3、5年,就又方便了?!?/p>
坐在邊上的法藏講寺師父給出了更有哲理的解讀:“不破不立”。
這一天的夜幕降臨,我們一起走去新天地吃了老鄉(xiāng)雞。
吃飯的時候,我又問了王金文一個問題:“會不會有一天再經(jīng)過吉安路的時候,看不到你了?”
他咽下米飯,點了點頭,“有可能”。
又是一個蠢問題。
這個稿子于我,可以說花了二十多年才成。它有著我二十多年過往人生的點滴,有我和我的同學(xué)、父母、朋友,一起經(jīng)歷過的歲月。
在上海這座城市生活的人,很多人擁有同樣的歲月,不少人也是在親身經(jīng)歷后開始更多地關(guān)心城市的變化。
在“城記播客”《城市更新中的你我ta》一期中,從事社區(qū)營造工作的金靜說:自己跟城市的情結(jié),開始于城市的大動遷。她外婆家曾經(jīng)在文廟,吃飯、買東西都能在附近完成。
“這樣一種距離感, 一夜之間不見了,會有一種恐慌,不知道會變成什么樣,會不會很陌生?”
但金靜后來發(fā)現(xiàn),不僅是她,每一個曾經(jīng)居住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對于家園和鄰里的記憶,都被緊緊包裹在腳下的土壤之中,等待某一天在他們的心里生根發(fā)芽。
老西門的這個時刻,或許是百年來最孤獨的時刻。馬路的尺度在變化,路名在消失。老城廂正在成為一個記憶中的片區(qū)。
有一天,我走在熟悉的街道,腦子里突然蹦出很多句子,這些句子的主語都是“我”。我想,我不如就用第一人稱來記錄下這些吧。
然后,這些句子成了這篇稿子。
更多上海故事,點擊下方
寫稿子:姜天涯/
拍照片:姜天涯/
拍視頻:秦興培 姚祖鴻 姜天涯/
編稿子:小泥巴/
畫圖片:二 黑/
寫毛筆:楊 卓/
版權(quán)所有,未經(jīng)允許請勿轉(zhuǎn)載
請給我們留言,獲取內(nèi)容授權(quán)
特別聲明:以上內(nèi)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nèi))為自媒體平臺“網(wǎng)易號”用戶上傳并發(fā)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wù)。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