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陽,一座位于安徽省中部的非著名小縣城。可在歷史上,鳳陽卻是個鼎鼎有名的地方,它是明太祖朱元璋的老家,明朝建立后以此為中都,一度大興土木,打算定都于此。“安徽鳳陽明中都遺址”,名列國家文物局公布的“2021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整個明中都遺址由皇城、宮殿、皇陵、太廟,及五座“高墻”構成。
明中都遺址
所謂“高墻”,是指專門用來關押犯罪宗室的監獄。它位于中都禁城東側,包括東高墻、中高墻、西高墻、四高墻和五高墻五處。老朱為防止子孫后代相互屠戮,在《皇明祖訓》中賦予了宗室免死特權:“雖有大罪,亦不加刑,重則降為庶人,輕則當因來朝面諭其非,或遣官諭以禍福,使之自新”。享受特權的同時,也對他們實施嚴格管理,雖然輕易不會被處以死罪,可一旦犯有重罪,也會予以嚴厲的處罰。高墻就是專門用來關押這部分宗室的場所。以至于明代宗室一聽到“高墻”二字就兩股戰戰,嚇得魂飛膽喪。
明代有一位郡王在得知自己將被關入高墻后,當即選擇在高墻前觸墻而死。他便是魯藩的歸善王朱當沍。俗話說好死不如賴活著,今天我們來聊聊這位性格剛烈的王爺。
一團亂麻的排行
朱當沍(音hu4),生于成化十二年(1476年),為魯莊王朱陽鑄之子,魯荒王朱檀玄孫,太祖朱元璋五世孫,生母不詳。弘治元年(1488年)九月,被冊封為歸善王。弘治九年(1496年)十一月成婚,王妃為知縣胡紳長女。
成化十八年(1482年)四月,朝廷給魯王諸子賜名,其中第三子名曰當沘、第四子名曰當沋、第六子名曰當沍。據此,有人認為朱當沍為朱陽鑄的第六子,可就此下這樣的結論未免有些太過草率。
事實上《明實錄》對朱陽鑄諸子的排行非常混亂,一會兒“統嫡庶而列行”,也即諸子不分嫡庶,按長幼一體排行;一會兒“分嫡庶而另列行”,也即按嫡庶分別排行,既存在嫡長子、嫡次子,也存在庶長子、庶次子。整個排行隨心所欲,飄忽不定。
兗州青蓮閣
按《明實錄》記載,朱陽鑄至少有十四個子嗣,分為七嫡七庶,這些子嗣大部分時候按“分嫡庶而另列行”排行。朱當沍這個第六子,當為庶子中的第六子,因為《明實錄》明確記載朱陽鑄的嫡第六子為朱當淴(音hu1),他于弘治十七年(1504年)受封館陶王。
“(十二月)辛丑……上御奉天殿傳制。遣安遠侯柳文、崇信伯費柱、東寧伯焦淇、吏部右侍郎梁儲持節充正使,中書舍人李憲、吏部郎中張彩、戶部員外郎榮節、刑部郎中毛實充副使,冊封……魯王嫡第六子當淴為館陶王。”(《明孝宗實錄》)
與成婚一樣,授爵一般按長幼進行。按授爵時間分析,朱當沍當為朱陽鑄的庶九子或庶十子,到底排第幾取決于沒能查到信息的嫡系第四子比朱當沍年長還是年幼。《弇山堂別集》、《明史·諸王傳》等都稱其為朱陽鑄的庶九子。
驍勇善戰的郡王
明初,在“封邦建國,以藩屏周”思想指導下,宗室被當作將帥培養,洪武年間幾乎所有在國藩王都有率軍征討的經歷。可在其后連續四代皇帝接力削藩和限制下,被局限于藩國城池這個小天地里當豬養的宗室,早已不復開國之初的尚武之風,胡作非為、醉生夢死才是常態。
但宗室人口一多,其中必然會有異類存在。比如寧藩的鐘陵王朱覲錐,自幼尚武,自認“驍勇善騎射,熟于韜略”。再比如本文的主角朱當沍,他“性健悍”,明明可以快樂地當一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米蟲,卻從小喜歡舞刀弄槍,生生將自己變成了另類的武夫。
明朝為彌補戰馬資源不足,搞出了一套民牧制度,即將馬匹交給民間分散飼養,以維持馬匹的生息,為提高百姓領養馬匹的積極性,還出臺包括抵稅、抵勞役等政策進行扶植。明初,這套制度為大明對外征戰做出了不小的貢獻。可隨著時間推移,成為了勛貴、官宦人家奴役百姓的惡政。
飛馳的駿馬
天子腳下的北直隸,是民牧的重災區。被官吏豪強逼得走投無路的百姓,翻身上馬干起了打家劫舍勾當,時稱“河北響馬”。正德四年(1509年),為穩定地方,朝廷增派監察御史駐守天津、真定等地,“專理捕盜”。
劉寵與劉晨兄弟,因排行人稱劉六、劉七,為人任俠好義,驍勇善騎射,在響馬之中頗有名望。正德五年十月,二人在救出被捕的同伙齊彥名之后,在霸州領數十騎起義,貧苦農民紛起響應,迅速發展為萬余人。活動于山東的楊虎率部與劉六合兵一處,讓義軍更加壯大。
劉六劉七起義前后持續三年,轉戰北直隸、山東、河南、湖廣、南直隸等地,三次殺到北京外圍,最終在南直隸通州東南的狼山一代被明軍剿滅,對明朝造成了不小的打擊。事后,朝廷吸取教訓進行政治革新,并下令減免充當主戰場的北直隸、山東、河南等地稅糧,宣布“流民復業者,官給廩食、廬舍、牛種,復五年”。
當然,響馬出身的劉六、劉七,本質上就是地痞流氓頭目,整個起義軍也屬于流寇,對地方同樣造成了重大沖擊。“流里流氣”這個形容地痞流氓的成語,就源自于劉六、劉七二人。
緊鄰起義策源地北直隸,又扼守著堪稱大明大動脈——京杭大運河的山東,成為義軍轉戰的重災區。
正德六年(1511年)十月,劉六部再次從北直隸南下山東,連克陽谷、壽張、沂水、曲阜等十縣,攻打青州、兗州、沂州等藩王駐地,繼而掉頭西進,轉攻運河重鎮濟寧,焚毀漕運糧船一千二百余艘,隨即圍攻魯藩駐地兗州府。
濟寧運河
兵兇戰危,兗州隨時可能城破。魯王朱陽鑄雖然品行不端,可關鍵時刻卻有著拼死一戰的血性,親率魯藩全體宗室登城分守濟寧各城門,指揮守城官軍迎戰。這其中尤以歸善王朱當沍表現最為搶眼,他從魯藩護衛軍中借來盔甲、弓弩,披掛完畢,率領王府校尉沖上城樓,身先士卒的與城外義軍對攻,射殺了為數不少的義軍攻城士卒,士氣為之一振。在宗室與官軍齊心協力之下,兗州府靠自己的力量擊退義軍,保住了城池。
“庚辰,魯王陽鑄奏:‘賊攻兗州,雖率宗室分守諸門射退之。然慮其復至,乞添設兵備官。’會提督侍郎陸完亦請改臨清兵備于濟寧。兵部議覆,乃命調臨清守備指揮宗敏于濟寧兼援兗州。以王有守御功,賜敕獎勵。”(《明武宗實錄》)
慘遭暗算,不屈而死
正德九年(1514年),一則勁爆到令人汗毛直立的消息突然朝中高層之間流傳:魯府歸善王意欲謀反。檢舉此事的為現任吏部主事梁榖。
梁榖,山東兗州府東平州人,正德二年(1507年)鄉試中舉,正德六年(1511年)辛未科二甲第八十七名進士出身。他有一個老鄉,名叫西鳳竹,給他帶來了一個驚天大消息:袁質、趙巖等幾個同鄉,打算糾結幾千人造反。
梁榖聞言十分興奮,當然此事干系重大,單憑西鳳竹一面之詞還難以確鑿。于是梁榖動用自己的關系進行查證,選擇的對象為東平當地另一幫惡少頭目屈昂,及同樣自東平來京的劉昇,二人都言稱確有其事,劉昇甚至還宣稱當地千戶王瓚也參與其中。
如此梁榖手中就有了袁質謀反的多方證據,大喜過望的他立馬將此事奏報給了本部堂官:少保兼太子太保、吏部尚書楊一清。順便,將與自己有仇的另一個兗州府當地千戶高乾也塞進了名單。
劉六劉七起義剛平息不久,山東又是各種變亂的高發區,由不得朝廷不重視。就在朝廷研究處置方案時,一位來自魯藩的重量級人物,將事件推到了一個新高度。
魯藩長史馬魁抵京,帶來魯王朱陽鑄指控其子歸善王朱當沍意圖謀反的奏疏。而朝廷通過查訪得知朱當沍平素與袁質等人走得很近。關鍵時刻,梁榖又跳出來對楊一清表示,歸善王應當也參與其中。
楊一清是明代能臣,可并不代表著他是個善茬。劉瑾當政之時,他被整得極慘,其后借著著安化王之亂一舉翻身,反手還讓劉瑾落得個被凌遲的下場。本身對宗室就相當不滿的他,得到消息自然是第一時間向皇帝匯報。
明軍集結地
宗室、地方軍官、本地盲流相串聯,安化王朱寘鐇(音zhi4或fan2)叛亂,劉瑾被殺的那一幕再次浮現于明武宗腦海之中。對他而言,事情到了這一步已經實錘,于是乎事態立即升級。
八月二十四日,一道道征調令由紫禁城中發出,以八百里加急的方式傳遞給相關人員:提督江西軍務、左都督劉暉率遼東邊軍一千五百人進駐濟寧,鎮守大名廣平等府、右都督郤永率所部官軍及河間達官舍余一千五百人進駐德州,鎮守江西地方副總兵桂勇率所部一千人進駐大名府,游擊將軍賈鑒率大同邊軍五百人進駐徐州。四個集結地形成一道弧形防線,正好將魯藩所在的兗州府給兜住。即便如此明武宗還不放心,又命河南都御史陳珂、淮揚都御史張縉調兵分守要害。
完成外圍布置之后,明武宗開始收網,派司禮太監溫祥、大理寺少卿王純和錦衣衛指揮韓端星夜兼程直奔兗州府緝拿朱當沍。搞笑的是,天使兇神惡煞地降臨歸善王府時,引發這場風暴的朱當沍殿下竟因酩酊大醉而酣然沉睡。
“京師洶洶,傳言宗室有大變,旬日間所在震動。及祥等馳至合兵圍之,當沍方飲而臥,與質等皆束手就執。”(《明武宗實錄》)
朱當沍酒醒之后,發現自己竟然處于氣勢洶洶的錦衣衛“保護”之中,不禁露出一副問號臉:“我何罪而系我”?得知自己竟然要造反之后,一臉的不可思議。錦衣衛將歸善王府翻了個底朝天,也只找到他當年從護衛手里借去的那套盔甲和弓箭。而袁質和趙巖等人,也只不過是些仰仗孔武有力做事有些出格的尋常百姓而已。至于王瓚、高乾兩個千戶那里,也沒找到他們勾連宗室的罪證。總之一句話,這幫被定性為謀逆集團的成員,從朱當沍這個首腦,到普通成員,身上根本沒有任何意圖造反的證據。
不過溫祥等接到的命令是將朱當沍等人押解進京進行對質,是以雖然沒能找到任何證據,依然將他與袁質等人帶回了京城。
朱當沍一行剛走,時任山東巡按御史李翰臣就憤然上疏,奏稱歸善王謀反完全是子虛烏有,整個事件乃梁榖“報怨邀功”,而魯藩長史馬魁和歸善王有過節,為此配合梁榖一起誣陷宗室,要求嚴懲二人。
兗州少陵公園
李翰臣作為山東巡按,自然熟悉本地情況,估計還參與了歸善王謀反案的調查工作,所以他的言論必然不假。成如其所言,整個事件因梁榖意圖除掉袁質等人而起。
梁榖居鄉期間為人兇戾“行多不檢”,平素頗仰仗袁質等人為自己撐腰,與他們屬于老熟人。可發達之后,梁大人自認已是人上人,豈愿再與這幫污點重重的鄉間惡霸交往。奈何袁質等人不識趣,時常打著朋友的名義上他家門。梁大人被搞得厭煩至極,打算借此機會除掉他們,以抹掉自己的黑歷史。
梁榖找的兩波證人各有自己的目的。屈昂同為當地無賴,與袁質等人素來不對付,自然樂見對方遭殃。劉昇與千戶王瓚有仇,便想借此將其一道裝進去,才給出了肯定的回答。
至于馬魁完全是挾私報復。朱當沍曾想通過他將王府校尉余丁李志收為家人,結果不但不如實奏稟,反而在朱陽鑄面前造謠生事。為此朱當沍準備將他捆起來好好修一頓。
恰巧梁榖攀誣袁質等謀反的消息傳來。馬魁得訊,搶先一步在魯王面前詆毀朱當沍與袁質勾結意圖謀反,若不早作打算,估計會受牽連。朱陽鑄被嚇得不輕,才有了派他進京告發兒子謀反之事。
但此時在楊一清與明武宗聯手操弄下,朱當沍謀反已被認定為事實。皇帝對李翰臣及其不滿,要求予以處置。法司受命審理之后,擬判令李翰臣諭梁榖一同贖杖還職。明武宗不滿法司的處置意見,親自下令將李翰臣降一級調為廣德州判官,而梁榖卻免贖還職,也就是認為他無罪。
鳳陽明皇陵
面對這一處置結果,朝廷上下明知歸善王清白無辜,除御史程啟充、周宣等少數人還在為其鳴冤之外,大體呈萬馬齊喑之態。
當年十一月初三,明武宗下達對歸善王謀逆一案的處置結果:
“辛酉,降歸善王當冱為庶人,守鳳陽祖陵……皆知當冱無反狀,無敢為白者,竟以違《祖訓》成獄。軍校坐撥置戍者五人,質其家屬至戍肅州。西鳳竹、屈昂徙口外;魁以誣妄坐斬;諸所連逮多瘦死者。千戶王瓚亦死于途。山東鎮巡及三司掌印者,以失覺察奪俸有差。” (《明武宗實錄》)
至于梁榖這個始作俑者,史籍稱他“以一清庇之,竟得免”。
自始至終被認定為謀逆主謀的朱當沍,既不知道自己竟參與了所謂的“謀逆”,也不知道皇帝對自己的處罰竟然是送鳳陽高墻囚禁。皇帝判決之后,在太監的護送下,懵懵懂懂地一路向南,在中官的哄騙下以為只是去拜謁祖陵。待抵達中都鳳陽,得知自己將要面對的是令宗室聞風喪膽的高墻之后,大聲悲呼冤枉之余,寧愿倔強的撞墻而死,也不愿屈辱的入高墻偷生。
“當沍之鳳陽,有旨令中官護送。當沍猶未知所坐,中官紿曰:‘謁祖陵耳。’比至,問曰:‘此何地?’曰:‘高墻。’乃大慟曰:‘冤乎!’即日以首觸墻而死,聞者傷之。”(《明武宗實錄》)
阿越說
據《弇山堂別集》記載,朱當沍死時年僅38歲,以他的狀況若沒有這檔子事,不說多活數十年,但多活個幾年是絕對沒問題的。對他而言可謂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從魯藩長史馬魁被殺的罪名為“誣妄”來看,別說是滿朝文武,連明武宗本人也清楚歸善王是被冤枉的。那他為何執意要將朱當沍廢為庶人,丟進鳳陽高墻呢?在阿越看來這是安化王之亂的后遺癥。明武宗對宗室著實不錯,可安化王的叛亂,也引發了明武宗對宗室的警惕之心。朱當沍驍勇善戰,又與地方游俠交好,讓皇帝心生疑慮。為防止安化王之事再現,本著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的態度,將對方囚于高墻,以絕后患。正因為這是一樁冤案,才有了歸善郡國在嘉靖年間的復封。
兗州護城河
魯王朱陽鑄對兒子因自己的一時失察含冤而死,估計心中有愧,故一直圖謀恢復歸善郡國。明武宗駕崩之后,因絕嗣皇帝世系發生轉移,讓他看到了恢復歸善郡國希望,遂于嘉靖元年(1522年)二月奏請讓朱當沍之子朱健柚承襲歸善王爵位。結果被明世宗以“當冱情罪深重”所拒。但魯藩一直沒有放棄讓朱健柚復爵的希望。經過多次奏請,朱健柚終于在嘉靖二十年(1541年)成功復爵。奈何朱健柚無子,他故去后歸善郡國再次被除封。
至于楊一清,在這場栽贓嫁禍歸善王的運動中,也扮演了至關重要的角色。表面上看他只需負上失察的領導責任便可,但從在他整個事件中的表現,及對梁榖的態度觀之,他也是幕后大黑手之一。實際上楊一清身上也披著多重色彩,并沒有《明朝那些事》中敘述的那么偉光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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