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八年(1505年)四月,明孝宗手里緊緊地攥著一份調查報告,怒不可遏的下達詔令,宣布將一位郡王廢為庶人,發配讓宗室聞風喪膽的大明皇家監獄——鳳陽高墻禁錮。受此待遇的王爺為鐘陵王朱覲錐。他究竟犯了何事,以至于惹得明孝宗如此大怒?
文武雙全的郡王
朱覲錐,為寧靖王朱奠培庶三子,追封寧惠王朱磐烒之孫,寧獻王朱權曾孫,生母寧靖王夫人郭氏。受后期悲慘的命運影響,其生年失載。
為節省朝廷的人力物力,明代宗室賜名與冊封采取集中模式,積累一批宗室之后,選個黃道吉日集中進行傳制,派遣天使赴各藩公干。如此,每個藩國只需指派一正一副兩名使者便可。天順八年(1464年)七月,朝廷就舉行了一次宗室集中賜名,寧王第三子被賜名朱覲錐。
南昌青山湖
天順四年(1460年)四月,明英宗曾發布詔令,修改宗室賜名規則,規定宗室子弟年及八歲方可請名。若按此計算,朱覲錐當生于天順元年(1457年)或稍早些。可天順八年三月,明憲宗以尊其嫡母錢氏、生母周氏為皇太后,推恩天下,宗室方面放寬賜名限制,宗室請名不限年齡。詔令發出后短短數月之內,舉行了多次賜名儀式,朱覲錐這次也是其中之一。
成化九年(1473年)九月,朱覲錐被冊封為鐘陵王。直到成化十四年(1478年)九月,朱覲錐才得以成婚,王妃為兵馬副指揮孫智之女。結合上述信息,我們可以推斷,他生于天順年間,再具體點當在天順元年到天順五年之間。
草根出身的明太祖深知文化的重要性,對諸子的教育抓得很緊,諸王之國更是賜予大量書籍,挑選合適人選出任王府長史,以便進行教導。在他的言傳身教下,不管品行如何,明宗室——至少宗王一級的宗室——文化水平還在在線的,很多人在中國文藝史上青史留名。
寧藩的始封君寧獻王朱權,是個文武雙全的人物,在音樂、戲曲、文學、茶道上都有不小成就,他親手斫制的寧王琴號稱明代四王琴之首。二代寧王朱奠培善繪畫,其繪畫技巧被認為“自然神妙”。朱覲錐之弟建安王朱覲鍊(音lian4)則“善寫翎毛”。當然寧藩宗室在文藝上成就最高的當屬朱權九世孫:八大山人朱耷,此君堪稱國畫界的一代宗師。
在這種氛圍熏陶下,朱覲錐在文藝上也有不小成就。生活于萬歷、天啟、崇禎時代的朱謀垔(音yin1),是朱權的七世孫,明代著名畫家、書法家,曾輯錄諸畫家史料,匯聚上古至明代畫家傳略,編成一部煌煌大作:《畫史會要》。朱覲錐亦被收錄其中,對他的評價為“善畫人物”,也即他繪畫上也算是一大名家。書畫不分家,一般而言繪畫大家,字不會差,學問也不會低。
有人可能會問,朱覲錐與朱謀垔系出同源,讓他入圍會不會存在刻意拔高同宗先輩,以彰顯本支系人才輩出的目的在?是有這種可能,但誰又會拿一罪宗往自己臉上貼金呢。所以這種概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計。
騎射劇照
文學上頗有成就,武事上朱覲錐亦苦練不綴,從其敢向朝廷自陳“驍勇善騎射,熟于韜略”來看,于軍旅一道也應當有引以自傲的地方。畢竟就算是想成為趙括,你首先也得熟讀兵書,否則如何與他人紙上談兵。
由此可見,這位鐘陵王殿下酷似乃祖朱權,是一位文武雙全的風流人物。然而自建文朝起,朝廷對宗室猶如防小偷一般防著,只求你安安穩穩地當個富貴閑王,想要在政治上特別是軍事上有所作為,那是絕無可能。君不見,即便是土木堡之后,北京危如累卵,依然禁止想要勤王的宗室赴京。
欲報國而無門
正常情況下,困居于南昌的鐘陵王朱覲錐日子應當這樣過:仗著宗室特權在王府,在城中作威作福;閑來無事與地方官員、本地名士宴飲達旦,探討下文雅之事;午夜夢回感慨下世道不公,以至于自己空有一身武藝卻報國無門;死后找一處山清水秀之地長眠,得一個或好或差的蓋棺定論,并在文藝史上留下一席之地。
然而紫禁城中的一把沖天大火,徹底改變了朱覲錐的命運。
北京紫禁城,自永樂十八年(1420年)落成后,就一直與火結緣,據統計單明朝220余年間,這座大明中樞所在就發生過上百次火災,最核心的三大殿有三次被燒成白地。弘治十一年(1498年)十月十二日,清寧宮發生火災。
紫禁城除為我們熟知的以三大殿為核心的外朝,和以后三宮為核心的后宮之外,還有兩個區域,位于外朝、后宮以西的外西路,及位于兩者以東的外東路。外東路大致包括今南三所、寧壽宮所在區域。
清寧宮位于外東路南部,今南三所一帶,臨近東華門。在紫禁城中位置相當偏僻,卻具有非凡意義。此處宮院在設計之初為太子宮,英宗朝因太皇太后張氏和皇太后兩宮并存,皇帝將祖母安置于仁壽宮(今慈寧宮一帶),生母則被安置在空閑的太子宮——清寧宮。從此清寧宮也具有了太后寢宮的作用,不過以仁壽宮為正,以清寧宮為輔。此時住在清寧宮的是明孝宗的祖母、圣慈仁壽太皇太后周氏。太皇太后寢宮失火,自然是舉世矚目的大事件。
清寧宮所處大致位置
在“天人感應”思想主導下,皇宮大火歷來被認為是上“上天示變”,預示著皇帝不德或者朝有奸臣。皇帝自然有的之君,所以這是有奸臣當道啊。閏十一月二十七日,南京工科給事中趙欽、廣西道監察御史張璠等聯合上疏彈劾三邊總制、左都御史王越等24名高官,罪名為“不職”,也就是不稱職。要求這些無能官員致仕,以“消物議回天變”。在此之前,兵科給事中王縝早已針對王越個人發起彈劾。
王越,北直隸大名府浚縣(今河南浚縣)人,景泰二年辛未科三甲同進士出身,是一位文武全才型牛人,歷任大同巡撫、三邊總督、三邊總制,長期奮戰于抵抗蒙古諸部入侵的第一線,身經十余戰,出奇取勝,動有成算,曾三次出塞,收取河套地區,兩次遠襲韃靼,戰斗中親冒矢石與敵廝殺。他以功封威寧伯,為明代因軍功封爵的三位文臣(另兩位為王驥、王守仁)之一。
就這么一位戰功赫赫,又愛提攜后進,能籠絡豪俊,深得眾心的名將,在言官們集中炮火猛攻之下,于當年十二月初一悲憤辭世。好嘛,弘治朝本就武功有些不振,還親手把本朝第一名將給活生生地逼死了,試問還有誰?
當月二十一日,在南京吏部尚書等官倪岳等的建言下,明孝宗下詔大赦天下,令各地選賢舉能。選賢舉能包括舉用賢才為政、舉保將材、山林遺逸之士三方面。其中“舉保將材”部分內容為:
“武備以將領為先。近年累行天下,舉保將材,舉到者少。詔書到日,不分軍民職官人等,但有諳曉韜略、熟閑弓馬、勇力過人、堪為將官者,巡撫、巡按官訪取試驗,以禮起送兵部,再考擢用。”(《明孝宗實錄》)
這道詔書遴選出了多少合格軍事人才不得而知,畢竟明武宗打仗依靠地是由邊軍組成的外四家軍,卻意外地將鐘陵王朱覲錐炸了出來。
朱覲錐收到這封詔書時,應當也有過猶豫,畢竟寧藩一脈身份特殊。燕王朱棣起兵靖難時,苦于實力不足,力邀十五弟寧王朱權入股,為此不惜許下“事成,當中分天下”的諾言。可拿下南京后,朱權由造反時的小甜甜變成了稱帝后的牛夫人,明成祖不但不兌現承諾,反而收繳寧藩護衛,將其遷到腹內的南昌安置,并派人監視。說寧藩與由燕系升格而來的帝系有舊仇并不為過。
滕王閣
在藩禁森嚴的當下,貿然毛遂自薦,搞不好要挨板子,寧藩宗室估計會更勝一籌。但朱覲錐終究抵不住心中的誘惑,毅然上疏自薦。可他咋不想想,他父王在位時是如何丟掉南昌護衛這個寧藩碩果僅存的軍事力量的?他大哥寧王朱覲鈞奏請恢復寧藩護衛,為何被明孝宗一口回絕的?事實證明,朝廷對對寧藩宗室的舉動歷來很敏感,稍一撩撥就可能會炸。
弘治十三年(1500年)二月,兵部尚書馬文升率先發難,宣稱詔書中挑選將材的范圍并不包括宗室,何況宗室應該保持高雅,不應該整天舞槍弄棒自降身份,鐘陵王“無故”自薦,貌似有不臣之心。
因此建議降敕讓寧王戒諭鐘陵王,命他以漢之東平河間為榜樣,好好讀書親近儒生,不要將自己弄成一介武夫。同時要求寧王嚴密監視朱覲錐,一旦他有何異動必須立馬上報。這哪是在懷疑鐘陵王啊,明顯是對整個寧藩都起了戒心。
聽聽,聽聽,這是人說的話嗎?通過《皇明祖訓》賦予宗室軍權的明太祖朱元璋,還好好地坐在太廟呢,你就是這么尊敬太祖高皇帝的?
奈何當朝皇帝明孝宗本人對馬文升的意見舉雙手贊成,迅速降旨打著祖制的名頭反祖制,否決宗室帶兵權。
“壬辰……兵部尚書馬文昇等奏:‘鐘陵王覲錐上章自陳驍勇善騎射,熟于韜略,愿備將帥之選,以身報國。朝廷未有以處之。臣愚以為詔書所舉將材,宗室不與。況弓馬末技,非王者所宜親。今鐘陵王無故自薦,疑為下人從臾,或生異圖。朝廷親親,宜早為之。所乞降敕遣人赍諭寧王嚴戒鐘陵王,令讀書親近儒生,以漢之東平、河間為法,與國咸休。倘有不悛,亦宜密以上聞,毋致后悔。’上曰:‘祖宗定制宗室不與政事,況征伐乎?鐘陵王意欲效勞,義不可許。’”(《明孝宗實錄》)
鐘陵王之廢
朱覲錐一腔熱血欲報國,奈何“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上到皇帝,下到兵部,朝中上下對此無不如臨大敵。但他最終被廢,與此關系不大,或者說不存在直接的因果關系。
常言道“絕對的權力會導致絕對的腐化”,在《皇明祖訓》的庇護下,明宗室成員得以跳出五行外,不在尋常法律的約束之中。洪武時代,肩負“上衛國家,下安生民”的藩王們,還可以通過武事來宣泄精力,歷經明成祖祖孫三代削藩,宗室實權幾乎被剝奪一盡,受限于藩禁只能在小小的藩地養尊處優,開出一朵朵罪惡之花。他們之中除少數品行賢良的宗室,大多數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問題,有部分人甚至暴虐異常。鐘陵王朱覲錐也不例外。
漕運總督衙門
弘治初年,朱覲錐曾派王府內侍凌勝到淮安,買了一個李姓女子回府。淮安為黃河與京杭大運河的交匯處,歷來是漕運重鎮,為明清漕運總督衙門駐地,商業發達,與位于其南面的揚州并稱江北的雙子星。李氏很可能是當地的“著名特產”——揚州瘦馬,受過專門訓練,故而一入府就將朱覲錐迷得神魂顛倒。區區一濫妾在鐘陵王府的地位,比王妃還高,府中各色人等以“李妃”相稱。
濫妾李氏(以下如此相稱,以示區別)看朱覲錐的另一位妾室李氏不順眼,在鐘陵王跟前吹了下耳邊風,結果妾室李氏被杖責一百。杖畢,又將對方雙手捆住,派人看守不給她飯吃。
妾室李氏育有一子,此時年僅3歲,由于得不到母親照料,被活活餓死。得知兒子死訊,妾室李氏悲憤不已,結果這又成為濫妾李氏懲治她的借口,在對方的挑唆下又被朱覲錐杖責一百。
受此冤屈,妾室李氏心如死灰,夜間準備自盡。負責看守的宮人眼見事情鬧大,唯恐禍及自身,遂集體出逃。這樁丑聞就此曝光。
明孝宗得知此事被氣得半死,于弘治九年(1496年)二月下旨革去鐘陵王三分之一歲祿。至于濫妾李氏詔書中沒有提及,估計已經畏罪自殺,畢竟按照明朝處理宗室的傳統,像她這種情況左右都逃不過個死。
“上以王濫收妾媵,致令嫉妒不和,丑聲外彰。又餓死幼男,有失父道。本當重治,姑從輕革祿米三之一,仍賜敕切責之。”(《明憲宗實錄》)
弘治十八年(1505年)前后,又爆出鐘陵王多次接受江西都司都指揮文錦鍍銀鞍轡、文綺、飛魚撒袋之類的饋獻,并借貸給對方之事。
明知道朝廷對寧藩宗室敏感異常,朱覲錐在自薦領軍不成反遭斥責后,尤不知收斂,竟做出結交現役高級將領這等事,怕是不知道死字是怎么寫的吧。明孝宗對此非常重視,派出司禮監少監劉輔、大理寺寺丞鄧璋前往南昌,會同江西巡撫、巡按等官共同進行勘問。
遼代黃金累絲鞍轡和田玉琢馬
會勘的過程中,鐘陵王府又爆出更大的猛料。南昌府巡邏官在巡夜時,發現一名女子不顧宵禁,孤身一人慌慌張張地在大街上奔跑。這一反常舉動引起了他們的警覺,當即將其截下。經過詢問,得知這名女子名為張環佩,乃鐘陵王庶長子鎮國將軍朱宸湤之妾,因不堪朱覲錐的欺污,這才逃出王府。審問過程中,張環佩供出一大堆朱覲錐父子的丑事。
事關重大,時任寧王朱宸濠及南昌地方官員不敢怠慢,立即向朝廷具奏。恰好劉輔與鄧璋對朱覲錐結交高級武官之事尚未結具,明孝宗本著一事不煩二主的態度,命二人接手此事,將兩者并案處理。
隨著調查深入,朱覲錐父子亂倫,私置軍器等罪行一一被查實。父子亂倫絕對絕對屬于頂級丑聞,百余年來因亂倫被革爵的宗室為數不少。而私置軍器與結交將領兩相結合,更存在謀逆的主觀意圖。所以你不去鳳陽高墻面壁,誰去!
弘治十八年四月,明孝宗作出裁決:鐘陵王朱覲錐并其子朱宸湤一起降為庶人,發鳳陽高墻監禁,涉案的王府女性統統被處死。
“司禮監少監劉輔、大理寺寺丞鄧璋勘實,法司議上。得旨:‘覲錐縱欲亂常,欺污子妾,致死人命。私置軍器,違法多端。宸湤不諫父惡,私通宮人,俱應重治。姑從輕革爵降為庶人,送鳳陽看守祖陵。家人楊源兒等處絞。張環佩等令自盡,余治罪有差。’”(《明孝宗實錄》)
阿越說
通過對鐘陵王朱覲錐的生平解析,我們可以發現,他被廢為庶人發配鳳陽高墻,完全是咎由自取。從寧藩與帝系相愛相殺的復雜關系入手,稱他被廢是因自請領軍報國,觸及了皇帝及朝臣的敏感神經,慘遭打擊報復,多少有些陰謀論。
當然大明文官集團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只看他們連王越這個曾經處于同一陣營的儒將都容不下便可見一斑。也難怪其后的明武宗、明世宗兩代皇帝對他們非常不感冒,要從他們身上體驗一把什么叫“有人斗其樂無窮”。
鳳陽明皇陵
作為宗室之中最沒人權的庶人,其卒年是不配刊錄于《明實錄》的,故此朱覲錐的去世時間也是一個謎。不過實錄中依然存在些許蛛絲馬跡。正德五年(1510年)三月,應寧王朱宸濠之請,明武宗賜予朱覲錐一家子養贍米,此時對他的表述為“寧府庶人覲錐”,可見依然健在。嘉靖四年(1525年)六月,明世宗大赦鳳陽高墻庶人,準許部分庶人返回藩地居住,鐘陵庶人也在其中,此時對朱覲錐的表述為“已故庶人”,即已經去世。
王世貞在《弇山堂別集》中雖然沒有記載朱覲錐的生卒年,卻記錄了他的壽數,享年59歲。結合對其生年的推測,及正德、嘉靖年間的記載,可得出他大約去世于正德后期。
王世貞同時稱“子孫不準襲”,估計朱覲錐被廢或者去世之后,他的后裔有過求封舉動,只是被朝廷所拒。寧藩被除國后,鐘陵王府宗室由管理府事的弋陽王朱拱樻(音kui4或gui4)管轄。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十一月,朝廷將寧藩八支宗室三分,交給建安、樂安、弋陽三家分管,鐘陵王府宗室由系出同源的建安王府代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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