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詩壇/七絕圣手王昌齡
奉帚平明金殿開,
且將團扇共徘徊。
01
說王昌齡是杜甫、岑參以前最講究詩藝的詩人,倒也不為過。
無論是他的邊塞詩,送別詩,乃至于極容易流俗的閨怨詩,在王昌齡的作品里,總是能被他杰構出一份根植于時代而又超脫于時代的氣質。在王昌齡的所有作品里,為他贏得眾多聲譽的,除了邊塞和送別,還有在同時代詩人里獨秀一枝的宮怨七絕。
宮怨這個題材由來已久,從古至今涉足此類詩題的詩人也不知凡幾。從漢代才女班婕妤的一首《怨歌行》開始,班才人一句欲說還休的“棄捐莢笥中,涼飆奪炎熱”,早已道破了宮妃們的悲慘宿命。
不過唐朝寫宮怨的詩人最出色的不在盛唐,而是中唐的白居易。如果說他那首流傳千古的《長恨歌》,更多的是在謳歌皇家的奢侈品——愛情的話,那么一首《上陽白發人》就是白樂天對殘酷宮廷制度的無情鞭笞。“鶯歸燕去長悄然,春往秋來不記年。唯向深宮望明月,東西四五百回圓”。這是詩人尖銳的控訴,令無數世人神往的深宮,既是人間富貴場,更是無數女子的青春坰,那高樓穹宇埋葬了多少少女的青春和希望。
還有李白的“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劉方平的“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張祜的“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朱慶余的“寂寂花時閉院門,美人相并立瓊軒”;到了晚唐,小杜的一句“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也是當仁不讓的佳構。當然,大家最耳熟能詳的,還應屬元稹的一句“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
02
玄宗朝的輝煌,一直是唐人回不去的熱切的夢。
可是在那個夢一般的璀璨盛世里,也有隱隱然傳來的凄楚的深宮哀調。
靈心善感的王昌齡敏銳地捕捉到了那一絲哀怨,并用前所未有的七絕的調式將他們唱將出來。王昌齡留存于世的宮怨詩有《春宮曲》《西宮春怨》《長信秋詞》凡七首,全為七絕體。其中的七絕組詩《長信秋詞》五首最負盛名。
他這一生沉淪下寮、流寓無跡,也未曾有機會接觸到宮闈生活。但他自小生活在京兆萬年縣,早年居家讀書,熟悉京都,想必也耳聞過不少宮闈軼事。據學者考證,王昌齡的邊塞詩和宮怨詩,大概率是創作于開元十五年以前。自帶俠氣的王昌齡向來不吝對弱勢群體的深切同情,或許是出于士子的人文關懷本能,青年王昌齡便提筆寫下了這些耳熟能詳的作品。
王昌齡是情感鍛造的高手,他的那些深宮嬌娥與他筆下的青樓少婦、江南蓮女一樣,都烙上了鮮明的“王江寧”的風骨。無論是幽怨的,活潑的,明朗的,還是惆悵的,在這些千姿百態的女性身上,我們都能看到多種多樣的生命的抗爭。
03
《春宮曲》
昨夜風開露井桃,未央前殿月輪高。
平陽歌舞新承寵,簾外春寒賜錦袍。
昨夜的春風吹醒了露井邊的桃花,今夜未央宮前明月高懸。詩歌的開頭分外美好,我們仿佛能看到穹宇之下夭桃灼灼,明艷不可方物。這是未央宮外的盛景,宮內,平陽公主家的歌女衛子夫新承帝寵,怕簾外春寒未消,皇帝憐惜便額外賜予錦袍御寒。
多么美好的愛情的模樣。
對于此詩,后世詩評家們有更深入的解讀,認為王昌齡是借助漢武帝廢陳阿嬌、立衛子夫的典故,用背面敷粉、側面打光的手法,揭露封建帝王喜新厭舊的本質。私認為,真大可不必如此深入。在筆者看來,這僅僅只是王昌齡對于深宮少女的純粹的共情罷了。豆蔻年華,哪個少女不懷春。宮深似海,依然掩埋不了天真爛漫的少女對未來和愛情的遐想。以歌舞姬身份登上后位的衛子夫,不就是最好的奮斗的目標嗎。
04
但,漫長的深宮歲月,給了她殘酷的答案。
《西宮春怨》
西宮夜靜百花香,欲卷珠簾春恨長。
斜抱云和深見月,朦朧樹色隱昭陽。
西宮夜晚寂靜,簾外百花飄香,想要卷起竹簾引花色,又怕春恨綿綿徒增煩惱。獨坐闌軒,斜抱著云和(古代琴瑟一類樂器的代稱)月下凝望夜空,只見昭陽宮的檐角在一片朦朧的樹影中隱隱約約。
寂寂春宮,夜夜月升月落,消弭了多少人的寂寞。百花暗香襲人,明月朗朗照耀,云和不離不棄,都挽救不了日漸枯寂的心靈。春夜無比美好,然而在旖麗的情景中,詩人卻細膩入微地鉤稽出了她們內心的痛苦。對幸福的憧憬,對現實的失望,在失望之中仍交織著希望的復雜心理。這樣的作品文筆之龍麗,語言之凝練,情韻之深刻,都是后來者難于爭勝的所在。
沈德潛在《說詩睟語》中說“王龍標絕句,深情幽怨,意旨微茫”。
所謂令人測之無端,玩之不盡,這首《西宮春怨》當之無愧。
05
王昌齡也是細節打磨的高手,他的那些宮怨詩里不光有畫面,更有撩動人心的細節和轉折。
在中國的古詩詞里,搗衣砧始終是個另類的存在。宋元以前,棉花的栽種尚未普及,貴族們穿的是綾羅綢緞,而老百姓只能穿葛麻。麻線的纖維太硬,所以只能在穿之前用木棒重力敲打,讓它變得柔軟平整一些。又由于尋常人家生活艱難,舍不得浪費燈油,婦女們往往會選擇在月夜浣布搗衣。小小一根搗衣棒,在詩人們的筆下,早已成為相思的化身,所以杜甫說它“用盡閨中力”。
“曉吹員管隨花落,夜搗戎衣向明月”(李白《搗衣篇》),它時不時地會在怨婦的寂夜里響起;“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也會在游子的清夢中響起;而在盛唐大咖們的詩作里,它們還響徹宮殿御宇,李頎就有詩云”關城樹色催寒近,御苑砧聲向晚多”(李頎《送魏萬之京》)。
《長信秋詞五首》其三
高殿秋砧響夜闌,霜深猶憶御衣寒。
銀燈青瑣裁縫歇,還向金城明主看。
王昌齡的長信宮里也有搗衣砧,只不過它不是主角,是引信和前奏。
寂寞宮妃夜臥秋闌,寒夜中傳來搗衣聲聲。霜深秋重,擔憂君王身上的御衣單薄。便連夜裁縫為他趕制衣衫,更深露重方才罷歇。臨睡前的那一眼意味尤其深長,不消說岸夜沉沉,即便是朗朗柏日,闕宇深深之下,怕是連檐角都無法觸及。可那多余的一眼又極妙,它分明是一個深宮女子無法言說的深情和渴望。
06
這個時候,就足見王昌齡的架構能力,他就像是一個出色的MV導演,短短幾分中內,憑借演員出色的表情和肢體語言,將故事演繹得如泣如訴。這樣的手法在《長信秋詞五首》中還有很多。其一中的梧桐黃葉、陳舊玉枕,無一不是失寵宮嬪的隱喻;在其三百無聊賴的團扇之舞、逐日而飛的寒鴉中,分明又能聽聞低等宮女白日夢碎的聲音。
這些帶著詩人臆想和猜測的物事似乎不合宮廷的情理,但那些沉溺于暗夜的徘徊和傷情,卻都實實在在又合情合理。
“鄉下人”王昌齡就這樣用7首絕句,刻而不露地完成了他對于寂寞宮娥們的關照。沒有李白匕刃入肉的暢快,也沒有杜甫大刀闊斧的淋漓,卻依然有傷及心肺的鈍痛襲來,絲密纏綿,久不能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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