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家庭的悲劇。家庭里的成員,每一個人都不是壞人,他們只是孤獨的人。他們無法穿越孤獨的圍墻抵達親人身邊。他們只能用孤獨互相傷害。
這是一個民族的悲劇。他們不曾有自己的祖國和國土,一直寄居在別人的國家里。他們被趕到以色列,忍受以色列的荒蕪與貧瘠,忍受無法排遣的思鄉(xiāng)之情。
作為二戰(zhàn)大屠殺受害者的猶太人,他們的故事大部分都是被非猶太人書寫的。不管是歷史研究里面的史料,還是小說故事里的人設,那些作為受害者的猶太人,就好像是沒有自己聲音的擺設。
那些猶太人中的幸存者們,他們是如何看待過去的這段歷史呢?在經(jīng)歷過這樣沉痛的歷史之后,那些生活在以色列的當代猶太人,又是怎樣一種生存狀態(tài)呢?
我們要給大家介紹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奧茲的作品,名字叫作《愛與黑暗的故事》。在這本書里,奧茲講述了自己家庭的故事,同時也影射了以色列這塊土地在過去近百年里的歷史。
1.拓荒者、隸屬成員、不隸屬者和難民
以色列是一個非常新的國家。生活在這里的人們,大致被分成四個群體。
最受人的尊敬的,是拓荒者。他們是新型的猶太英雄,是以色列建國前期猶太復國主義者們所標榜的希伯來英雄。他們住在荒野里,為了貧瘠的以色列國辛勤勞作,奉獻自己的一生。
在拓荒者之后,就是拓荒者的隸屬成員。他們是勞動者同盟、先鋒隊和健康基金會的成員。自愿為公共事業(yè)捐錢,有責任心,約束自己的言行舉止,生活方式也是腳踏實地。他們是勤勤懇懇的工人階級。
既然有隸屬者,那肯定也有不隸屬者。他們就像是游手好閑無所事事的人,明明都是建設新國家的人力資源,可就是不愿意老老實實投身新國家的建設。他們都是些什么人呢?他們是反對猶太復國主義、或者不愿意支持猶太復國主義的烏合之眾,一些不服管束的虛無主義者。
除了以上這三類人,還有難民,他們是大屠殺的幸存者,在這里自怨自艾。對于這些人,人們既同情又反感。這里是一個新的國家,要面對的是嶄新的未來,而不是凄慘的過去。
2.歐洲是一片禁止入內(nèi)的應許之地
書中的主人公阿摩司跟作者阿摩司?奧茲同名。阿摩司的家族,又是屬于以上這四類人的哪一類呢?
阿摩司的家族成員,處于隸屬成員和不隸屬者之間的位置。他們奉公守法,是健康基金會的成員,也為社區(qū)的基金捐款;另一方面,他們對以色列卻沒什么歸屬感,因為他們始終覺得,歐洲是自己的精神故鄉(xiāng)。
就像阿摩司?奧茲自己說的那樣,以色列就像是一個非常大的難民營。以色列里面的居民,來自世界各地的136個國家。來自西歐的猶太人,來自俄羅斯的猶太人,來自中東的猶太人,來自拉丁美洲的猶太人,每個人都帶來了完全不同的背景、傳統(tǒng)、習俗和記憶。每個人也帶來了對以前居住著的國家的復雜情感:思鄉(xiāng)、憤怒、思鄉(xiāng)。
大部分的猶太人都熱愛歐洲,他們熱愛歐洲的文化、藝術、歷史、傳統(tǒng)。但歐洲卻從未愛過他們。在歐洲人的眼里,生活在歐洲的猶太人是沒有根基的民族,因為他們不曾有自己的祖國和國土,一直寄居在別人的國家里。他們是勞動力,是寄生蟲,也是陌生人。
因此,無論猶太人學歐洲人學得有多么像,也無論猶太人通過自己的努力在歐洲獲得多么體面的地位。歐洲依然不會給他們留下位置。
阿摩司的父親來自俄國,阿摩司的母親則來自波蘭。他們同樣向往著歐洲。阿摩司的父親會說十幾種語言,阿摩司的母親也會七八種語言。但是在小阿摩司的成長過程中,他們只教阿摩司希伯來語。
為什么阿摩司的父母要這么做呢?因為他們害怕學習多種語言會讓阿摩司受到歐洲大陸的誘惑。對于猶太人來說,那是一片奇妙、但是富有殺傷力的土地。
對于猶太人來說,歐洲是一片禁止入內(nèi)的應許之地,是人們向往的地方,有鐘樓,有用古石板鋪設的廣場,有電車軌道,有橋梁、尖頂教堂、遙遠的村莊、礦泉療養(yǎng)地、一片片森林、皚皚白雪和一望無際的牧場。
總而言之,他們對歐洲充滿了失望的愛。
3.你所有的尊嚴,就這樣像鐵銹一樣被消耗
20世紀30年代的歐洲,已經(jīng)徹底沒有了猶太人的容身之地。恐懼已經(jīng)降臨到了每一個猶太家庭的頭頂。每個猶太人都過著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生活。
而對于巴勒斯坦,猶太人懷著美好的夢想:那里固然貧窮而荒涼,但是那里沒多少阿拉伯人,肯定能再容納幾百萬的猶太人。也許阿拉伯人會像波蘭人一樣因為謠言而憎恨猶太人,但是猶太人肯定能夠和他們好好解釋,獲得他們的理解,相信猶太人回到這片土地,是為了給這里帶來經(jīng)濟、醫(yī)療還有文化的繁榮。最后,猶太人將會和阿拉伯人共享這片土地。
但現(xiàn)實的情況呢?
在近代的歷史上,阿拉伯人飽經(jīng)歐洲人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的剝削和傷害。因此,在阿拉伯人的眼里,來到巴勒斯坦的猶太人不是讓人同情的大屠殺幸存者,他們是歐洲的產(chǎn)物,他們帶著歐洲的殖民技術、科技手段和剝削制度,打著猶太復國主義的旗號,再一次回到中東,想要進行新一輪的剝削和壓迫。
在猶太人的眼里,這些充滿敵意的阿拉伯人也不是可以共患難的兄弟,而是改頭換面過了的反猶主義者,他們是偽裝起來的納粹。那些曾經(jīng)在歐洲迫害過猶太人的人,如今戴著阿拉伯的頭巾,蓄著阿拉伯的大胡子,只想掐斷每一個猶太人的脖子!
因此,當1948年聯(lián)合國決議通過在巴勒斯坦成立猶太人的以色列,便徹底拉開了猶太人和阿拉伯人之間恐怖事件、屠殺還有戰(zhàn)爭的序幕。
這就是每一個以色列人必須要面對的情景。除了艱難的日常生活,以色列人還必須抵抗無所不在的敵意。
4.我們之間相隔著一千個無光之年
這樣險惡的環(huán)境,會讓生活在以色列的猶太人更加緊密地團結(jié)在一起嗎?對于具有拓荒者精神的新以色列人來說,答案應該是肯定的。
但是對于像阿摩司的家族那樣,始終背負著過去沉重歷史的猶太人來說,他們的生活無疑是非常艱難的。
就像阿摩司的奶奶施羅密特的潔癖一樣。
施羅密特一到巴基斯坦,就覺得渾身不舒服。她覺得巴勒斯坦非常臟,臟得她根本沒法忍受。床墊和床罩必須每天換洗,抽水馬桶和水槽也必須每天消毒,房間里的角角落落必須每時每刻清掃。就算這樣,施羅密特奶奶還是覺得臟。她必須每天洗至少三次澡。來到巴勒斯坦不久,施羅密特奶奶就去世了,因為過度的洗澡破壞了身體的健康。
就像是阿摩司的母親范妮亞的自殺一樣。
這位來自波蘭,在布拉格大學讀過書,最后在希伯來大學畢業(yè)的女性,她夢想著能夠在以色列土地上,當一個鄉(xiāng)村老師教書,一邊讀書創(chuàng)作。然而耶路撒冷帶給她什么?酷暑,貧窮,孤獨,抑郁,還有惡意。
范妮亞接受過的高等教育,也對生活有著美好設想,但這些,對她融入耶路撒冷的生活沒有任何幫助。相反,這一切讓她的處境變得更加難以忍受。范妮亞去世的時候只有三十八歲。她死于來自靈魂深處的孤獨和憂郁。
奧茲在書里寫道:“那年秋天,我、媽媽還有爸爸,我們被綁縛在一起,像三個罪犯正在同一個號子里。然而,我們?nèi)齻€人都有著自己的意志,盡管身處同一個號子里,但我們卻是三個孤獨的囚犯……我們之間相隔一千光年,這一千光年把我們?nèi)扛糸_。哦不,那不是光年,而是沒有光的暗年。哪怕是那一刻,那個星期六早晨,母親背靠大樹坐在那里,父親和我枕著她的膝頭,母親撫摸著我和父親,那是我童年最溫暖的一個時刻,即使是在那個時刻,我們之間依然相隔著一千個無光之年。”
這就是以阿摩司一家為代表的以色列猶太人的處境。孤獨,是生活在以色列的猶太人的普遍狀態(tài)。他們是最后一代以歐洲為故鄉(xiāng)的猶太人。歐洲是他們愛而不得的精神故鄉(xiāng),以色列是他們精神的流放地。
在以色列,除了荒蕪,還是荒蕪。物質(zhì)的荒蕪,文化的荒蕪,精神的荒蕪,這漫無邊際的荒蕪正在壓垮每一個人的神經(jīng)。他們永遠無法獲得安寧和幸福。
5.黑暗中的螢火蟲
母親范妮亞去世后,痛苦的阿摩司離開了自己的家,加入了拓荒者的隊伍。
阿摩司是打心眼里想要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體力勞動者,學會灌溉田地、開拖拉機、用老式捷克步槍打靶。不再閱讀,不再多愁善感,只要過著簡樸的鄉(xiāng)村生活他就滿足了。
然而,阿摩司最終還是無法成為像拓荒者那樣懷抱以色列國理想的純粹的體力勞動者。在他被曬得黑黝黝的皮膚底下,我們依然可以看見那個多愁善感的男孩的身影,他喜歡讀書,喜歡幻想,喜歡編織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而這些故事,絕不會讓他的拓荒者同伴們感興趣。
阿摩司的身上背負著他的父親母親、還有他爺爺奶奶的記憶。他繼承了他們對歐洲深沉而復雜的愛戀,他也繼承了他們的孤獨和多愁善感,他永遠擺脫不了來自過去的黑暗。所以,他不可能像一個心無旁騖的拓荒者一樣,成為一個四肢發(fā)達的體力勞動者。
在故事的結(jié)尾,阿摩司遇到他的愛人尼莉。尼莉每次都是阿摩司故事的第一個讀者,她總有各種無拘無束毫無緣由的快樂,即便是她的憂愁,也被強有力的生命樂趣所環(huán)繞。
愛是阿摩司無窮無盡的黑暗故事里的螢火蟲。這只螢火蟲,最終會變成黑暗中的發(fā)電機,甚至是一整座的發(fā)電站。
特約撰稿人:Elinor,華東師范大學比較文學碩士
編輯:莉莉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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