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讀者問:毛滂的《玉樓春·己卯歲元日》,給如何解讀。
開篇明義,北宋詞人毛滂的《玉樓春·己卯歲元日》,是一首酒詞,也是一首新春賀詞,該詞將毛滂“雅致”“清美”的詞作美學特征展現得淋漓盡致。
毛滂其人
毛滂,自號東堂,衢州江山(今屬浙江)人,主要活躍于北宋中后期文壇,與當時的名士蘇軾、蘇轍、釋參寥、釋維琳等皆有文字來往。
蘇軾對毛滂的文學才能大加贊賞,認為他“文詞雅健,有超世之韻”,并稱贊他的詩文“閑暇自得,清美可口”。
蘇軾評價毛滂時用了“清美”這個詞,其實就是指毛滂的詩歌語言自然流轉、沒有刻意雕琢的痕跡,加上其豐富的想象力,使得其詩往往給人一種清新自然之感。
南宋文學家劉克莊的《后村千家詩》也選有毛滂的《夏夜》詩,可見,毛滂的詩歌在當時及稍后一段時期還是頗具影響力的。
清代四庫館臣對他的詩文也有很高的評價:“其詩有風發泉涌之致,頗為豪放不羈;文亦大氣磅礴、汪洋恣肆。得二蘇之一鱗半甲,在北宋之末要足自成一家,固未可竟置之不議也。”
毛滂有著良好的家學淵源,他在《與曹思勛書》中提到“墨事不可妄以屬人”,可見他對文學創作存有十分嚴謹態度,這也正印證了他對文學事業的推重。
毛滂不僅創作出了大量思想性和藝術性極高的文學作品,而且針對當時的士風、學風、文風,提出了很多富有見地的意見與建議。
毛滂的新春賀詞,雅致清美,動人心扉
毛滂的這首春節作品《玉樓春·己卯歲元日》,也恰如其分地印證了“清美”這一特點。
《玉樓春》標題中的小序是“己卯歲元日”,點明這是一首寫于元日的作品,而這一年的干支是“己卯”,也就是公元1099年。
原詞如下:
一年滴盡蓮花漏。碧井酴酥沉凍酒。曉寒料峭尚欺人,春態苗條先到柳。
佳人重勸千長壽。柏葉椒花芬翠袖。醉鄉深處少相知,只與東君偏故舊。
家人閑坐,燈火可親,其樂融融的氛圍和觥籌的燭光讓詞人倍感愜意,于是他寫下了這首活色生香的《玉樓春·己卯歲元日》,一起走進他的這首洋溢著歡快氣息的歌詞,領略這首流動著詩情與酒意的新春賀詞。
這首詞雖然只有短短八句,但是每一句意蘊豐富,如果將每一句展開的話,那每一句就是一幅動人心扉的寫意畫。這樣看的話,全詞就如同八扇屏一樣,全景式地傾情訴說并演繹著活色生香的春情與春景。
也可以是這樣說,詞人毛滂以動人的文字和敘述方式,將924年前的一場宋代春節家庭宴會以純文字直播的方式呈現在了讀者面前。
開篇句“一年滴盡蓮花漏”,大意是說:蓮花滴水送走了舊的一年。漏”是古人用來計時的漏壺,相當于現在的鐘表,漏壺用銅做成,也叫銅漏。漏壺中間有小孔,可以滴水或漏沙,有刻度標志用以計量時間,簡稱“漏”。
“滴盡蓮花漏”也就意味著時間的腳步來到了舊年與新年交替的子夜時分了,這也就相當于現在的子夜12點,過了十二點,新的一天就開始了。
我國漢語成語中的“銅壺滴漏”“漏盡更深”等詞語,說的就是沙漏或者水漏的計時工作原理。
過春節是一個時間過程,它包含舊年歲末與新年伊始這兩個前后銜接的時間段落,所以除夕夜自然而然地成為這一時間段落上重要的時間節點。在辭舊迎新的除夕夜,用來計時的蓮花漏也被詩人賦予了特定的含義。
在除夕夜圍爐夜話的溫馨氛圍中,在子夜鐘聲與爆竹的熱烈喧囂中,在祝福與期盼的話語中,時間的刻漏劃過戊寅年(1098年),在子夜鐘聲的見證下,來到了己卯年(1099年)。
第二句“碧井酴酥沉凍酒”,大意是說,年夜飯時刻到了,而屠蘇酒占據了年夜飯C位的位置。詩句中的“酴酥”指的就是屠蘇酒。
過春節為何要飲屠蘇酒?屠蘇,是一種酒的名字,古代風俗,每年除夕,家家用屠蘇泡酒,有的是用好幾種藥草泡酒,泡好后把它吊在井里,正月初一取出來,全家老小朝東喝屠蘇酒。
由此可見,屠蘇酒一定是得過年喝,而且是春節餐桌上的標配,而古代人過年時喝屠蘇酒也成了約定成俗的春節文化符號了。
接下來的兩句“曉寒料峭尚欺人,春態苗條先到柳”,詞人的視線離開餐桌,他向窗外望去,新春的晨光灑在庭院中的柳枝上,雖然這時候的柳枝還未發芽,天氣仍然有些許寒意,但柳枝依然出現了柔和的苗條的身姿,新春的氣息已然來到了。
這兩句是毛滂的視覺體驗,庭院中的柳樹浸潤在晨光中,雖然已是冬去春來,但天氣乍暖還寒,在春日的清晨,春寒料峭的現象尤為明顯,所以依然有絲絲寒意縈繞著柳樹。
柳枝上的春的氣息,是詞人可以真真切切地看到的,而曉寒卻無法通過眼睛看出,至于清晨的乍暖還寒,更非視覺所能感知,更多的是一種生活中積累出來的感覺。
其實在現實生活中,生活的積累和閱歷的豐富,會讓人們具備憑借視覺體驗而獲得事物整體感知的能力,換句話說,人的眼睛具備了這種通感。
毛滂以極具準確的判斷力和如散文一樣精致的語言,為人們勾畫出了新春時節的天氣和物候。
從這兩句中不難看出,毛滂在駕馭語言方面具有深厚的功力,精確凝練的用語和靈活多變的句式使他的作品猶如散文一樣如風行水上,形成了自然流暢、毫無板滯感的行文風格。
接下來的兩句“佳人重勸千長壽。柏葉椒花芬翠袖”,說的是豐盛的宴席與歡愉的家庭氛圍。很明顯,詞人的視線也已經從窗外又回到了餐桌。佳人手捧酒樽,頻頻勸酒,詞人怡情盡興,酒醉微醺。
賓朋聚會、節日宴會、一杯酒則可以增進感情,增加娛樂的興趣,那么在喜慶的日子里就更需要飲酒作樂了。
還記得北宋文學家王安石在春節(元日)寫下的這首《元日》詩,描寫了人們歡度佳節的美好圖景:“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王安石的這首詩,短短四句,也展現了很多宋代的春節習俗,如燃放煙花爆竹、貼春聯(桃符,就是春聯的雛形)。
此外,王安石的這首詩歌中還出現一個北宋春節習俗,就是詩中的第二句“春風送暖入屠蘇”,這句詩的意思是:春風把暖意吹進了屠蘇酒,也就是說喝了屠蘇酒,感覺到暖洋洋的春天已經來了。
其實,宋代春節不僅只有屠蘇一種酒,在宋人的餐桌上,還是有很多的酒類為春節增添喜慶氣氛的。
毛滂的這首詞中,酒樽里的酒已不是屠蘇酒,而是換上了新酒——柏酒和椒酒。飲酒可以使人心曠神怡,排憂解悶。在大年初一的家庭宴會上,毛滂一邊品嘗著美酒佳肴,一邊與家人親切溫馨地交談著。
宋代經濟發展空前繁榮,酒品消費也相應提升了很多,官方也從中獲取了豐厚的酒稅,所以朝廷對酒類消費持鼓勵態度,于是飲酒之風大行于世,宋代文獻《清波雜志》中生動地記載:“今祭祀、宴饗、饋遺,非酒不行。”
宋代酒業的發展和酒文化的繁榮,為詩酒文化的繁榮提供了堅實的基礎和前提。在宋代,名酒不斷涌現,很多宋代文人在筆記中都記載了當時名酒甚至還有酒的釀造方法。
根據蘇軾《酒經》,朱翼中《北山酒經》,李保《續北山酒經》,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吳自牧《夢粱錄》,周密《武林舊事》等兩宋傳世文獻統計,當時的名酒有七十多種,其中就包括黃藤酒、洞庭春色酒、扶頭酒、花露酒、綠蟻酒等品牌酒。
這些名酒不僅是酒宴歌舞等文化交流活動中的首選,而且也出現在詩詞文學作品中。如陸游《釵頭鳳》中的“紅酥手,黃藤酒 滿城春色宮墻柳”,提及的美酒就是黃藤酒,再如女詞人李清照《念奴嬌·純情》中的“險韻詩成,扶頭酒醒,別是閑滋味”,就提到了扶頭酒。
此外,純糧酒、果酒、配制酒、藥酒等等,都有一定程度的發展,酒類品種豐富;從產地上看,酒類出產遍及等地,且形成了各自的特色。
有宋一代,飲酒場地、飲酒場合、飲酒方式、飲酒習俗、飲酒時日、酒令等方面都有了新的發展。
在宋代立春、除夕、元旦這三個格外隆重的節日里,就是必不可少的一樣點綴,然見于立春、除夕、元旦詞中之酒品,則唯椒酒、柏酒、屠蘇酒、羊羔兒酒、黃柑酒等五種而已。
宋詞中,立春、除夕、元旦三節飲椒、柏酒的詞句隨處可見,如:仲殊筆下的“椒觴獻壽瑤觴滿。彩幡兒、輕輕剪”;吳則禮《滿庭芳·立春》中的“又喜椒觴到手,寳勝里、仍剪金花”;吳文英筆下的“椒杯香干醉醒,怕西窗、人散后”,都是明證。
至于立春、除夕、元日為何一定要飲椒酒、柏酒呢?原來人們認為這兩種酒有保健作用,適量飲用還會延年益壽,這就是宋代人在春節飲椒酒、柏酒的主要原因,這也寄托了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之情。所以毛滂在詞中寫的“佳人重勸千長壽”,詞義也就不言而喻了。
最后兩句“醉鄉深處少相知,只與東君偏故舊”,詞人視美酒如自己,在新春的第一天,有美酒陪伴,他猶如見到了久別重逢的故舊。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酒有解愁忘憂的一面,然而酒也還有娛情助興的功效,這或許正是酒的神奇之處。
宋代酒文化的繁榮,在毛滂的詩歌中,也可見一斑,毛滂不但喜歡飲酒,而且還很善飲,蘇轍就曾贊其“酒腸天與渾無敵”。
毛滂的詩詞中,有很多飲酒酬唱之作,還有各種各樣的對酒的美稱,如春瀑、秋泉、葡萄碧等美稱。
除這首元日詞《玉樓春》外,毛滂的詩詞中還有不少歡宴暢飲的記載,如:新年斗酒亦徑醉,道舊歡然能五六;已遣小蠻歌送酒,故教亂插竹皮冠;黃堂爛繡筵,春甕融玉汁。銀臺三見跋,醉眼夢欲入。
酒不僅能解愁助興,而且和茶一樣還是朋友之間相互贈送以增進友誼的載體。他收到朋友的美酒時,寫下了“劉郎曾寄洞庭春,小暖西湖十日貧”;得到美酒,他也會與朋友一起分享:“南岳夫人綠酒春,近來未及玉膏醇。穆生不許聊須強,他日瀛洲是故人。”
在毛滂詩歌中,酒不但能解憂、助興、傳情,而且還能使詩人跨越時空的阻隔,與古人神游。在半醉半醒之中,毛滂似乎還可以同自己所仰慕的古人對話:“近緣嗜酒識圣賢,已付長酣無可否。”
而當沒有酒或酒不夠美時,他會感嘆:“獨負東籬意,年來漉酒干”。由此可見,酒幾乎成了毛滂追慕古人的一種載體。
雖然毛滂如此喜愛酒,但他畢竟不同于一般的酒徒。在他的詩歌中,更多的是感受到他在飲酒過程所追求的人生雅化的一面,而且他的酒詞往往寄托著懷古抒情的情味,酒也在某種意義上成為了詞人與古人對話的傳媒與中介。
小話詩詞
蘇軾曾說“詩酒趁年華”,而在毛滂的詩歌中,詩與酒也存在著這樣一種微妙且交融的關系,兩者往往是不可分割的統一體。
詩與酒的聯袂幾乎成了毛滂一生的精神寄托,他在寄給蘇軾的一首詩中曾寫道:“離騷幸相逢,濁酒聊自寬”,詞人以灑脫不羈的口吻道出了詩與酒的關系。
毛滂的一生是詩意的,有時詩也可以代替酒,一次他在朋友家看到蘭花綻放,動情之下寫下了“離騷久相從,濁酒不待賒”的詩句,這真可謂酒意促詩情,詩情化酒意,詩情酒意的人生共同構筑了毛滂豐富多彩的文學天地和詩意棲居地。
毛滂的詩詞中寫到了很多酒名,他也創作了大量的飲酒詩和勸酒詩,這些珍貴的詩歌是宋代詩酒文化的真實寫照。
可以這樣說,毛滂的詩詞,是在宋代詩酒文化的浸染下創作出來的,體現了宋代繁盛的詩酒文化。同時,毛滂的創作又反過來豐富和發展了宋代詩酒文化的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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