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看來，人的意識和螞蟻的疑似意識是具有一定復雜度的神經系統通過學習和與外界互動產生的一項功能，其物質基礎似乎是大量的神經細胞及其突觸連接。2012年舉行的紀念弗朗西斯?克里克的意識大會上宣布的“劍橋宣言”主張自我意識的產生并不依賴特定的大腦構造。實現意識狀態重要的是神經復雜性，只要突觸的數量足夠多，神經系統是什么形狀都可以。

可是，題目所稱的“簡單連接”復雜到了極點。

• 人和螞蟻腦中的每個神經細胞都包含一套完整的基因組，具備極復雜的生物化學系統，有成百上千萬的蛋白質受其管理。神經細胞上信號通路的確切分布、生物化學的系統層級、細胞核中的基因表達，按照時序、時間長度和深刻性記載著生物體在這個世界中的經歷。
• 單個神經細胞就能進行異或運算。這樣的運算在計算機科學中長期被認為需要多層神經網絡。
• 然后，螞蟻腦中的神經元有25萬個，人腦中的神經元有一千多億個（其中大腦皮層約860億個）。人的大腦皮層約有10^15個突觸。

稱這為“巨量的簡單連接”的話，宇宙中還有什么“不簡單”的事物么，不都是“巨量的簡單粒子”么。

——當然，我們確實見識過某些決定論者敢對全宇宙使用牛頓定律。

題目談論的科幻點子是非常老的，20世紀初就有許多人寫過，但無論是題目談到的作品還是前人的作品，都沒有稱社會性昆蟲之間的互動、天體之間的作用力為“簡單連接”。特此強調，以免讀者產生誤解。

一些人對螞蟻、蜜蜂之類的社會性昆蟲有很大的誤解。一些科幻作品表現的所謂“蜂巢意識”只是人們的幻想。已經有一些螞蟻物種通過了鏡子測試，顯示了視覺自我認知能力，很可能有自我意識——題目所稱的“智力極低甚至普通機械一樣”的生物若是有自我意識，不但是莫大的諷刺，而且讓題目對神經元的認識顯得更加站不住腳了。

此外，人的意識仍然有可能來自身體之外。

• 假設你生活在沙漠中的一個原始部落里。有一天，你撿到了從這里通過的商隊無意間掉落的一臺收音機。你此前從未見過這種東西。你發現只要旋轉按鈕，就有聲音從中傳出。然后你把螺絲拆下，發現只要改變收音機里的線路，聲音就會被攪亂。你可能會猜想“聲音是由這些線路產生的”。
• 你不會意識到遠處的城市里有一座座信號塔在廣播，不會感覺到或猜想到電磁輻射的存在，而這些廣播信號才是收音機里的聲音的真正來源。

最近幾十年，這種想法和彭羅斯的微管說有關：認為意識是某種量子計算，涉及腦細胞中的微管和某種時空構造的相互作用——“大量神經細胞與突觸”扮演收音機的角色，接收從外界廣播的意識信號。將這一套觀點推廣開去，也許允許人的意識脫離腦而獨立存在。這種可能性目前是沒有可證偽性的，不過“宇宙也許有意識”在科學上仍然可以討論。

社會性昆蟲的行為有和人類高度一致的地方，一些種類的螞蟻與白蟻的社會已經夠到了我國探源工程中總結出的古國時代人類文明的標準。過去，人們時常懷疑螞蟻超個體是否有智能或自我認知能力。而實驗證明，螞蟻個體就通過了鏡子測試。

這讓人們對自我意識這東西到底需要什么條件產生了懷疑——或者說，你可以認識到你以為簡單的某些東西其實并不簡單。

• 在2015年比利時科學家進行的實驗中，24只成年螞蟻里有23只在能從鏡子里看到自己額板上的藍色斑點的情況下用附肢去抓斑點。
• 該實驗在進行測試的3個螞蟻物種中都取得成功：Myrmica sabuleti、Myrmica rubra、Myrmica ruginodis。
• 在沒有鏡子看的時候，螞蟻不會去抓斑點。沒有任何螞蟻去抓鏡子里的斑點。
• 在斑點換成和螞蟻體色基本相同的棕色后，30只螞蟻里只有1只自身顏色較深的去抓斑點。
• 即使沒有斑點，螞蟻也會被鏡子吸引，30只螞蟻里的全部都會用附肢、額板和口器觸碰鏡子，而沒有任何螞蟻去觸碰透明玻璃板，即使玻璃另一面有另一只螞蟻。
• 這些螞蟻的視力并不特別發達，每只復眼有109~169個小眼，而地球上還有一些螞蟻每只復眼有3000個小眼。
• 這證明螞蟻能認知到自我。

螞蟻有自我意識這件事的影響是深遠的。它不僅說明“被人們以為極其簡單”的神經構造就可以產生自我意識，還說明自我意識的意義可能遠比人們按自己的經歷所理解的要低。

• 對準備電位的研究指出大腦會先于我們的意識進入一種特殊的狀態。在要求實驗對象自發地移動他們的手指時，腦電圖掃描顯示在運動皮質區有緩慢的負電勢勢移，而勢移的發生早于實驗對象的身體移動。有的后續研究指出準備電位比身體移動快0.35秒程度，比自覺意識快了1秒到10秒的程度。
• 植入大腦的電極證明在人的意識做出決定前的1.5秒，神經元已經有了反應，監測神經元的狀態可以有80%到90%幾率預測人的行動何時發生，核磁共振更能提前幾秒進行預測。

這個現象表明是潛意識決定開始做移動身體之類行為，意識并沒有能力決定開始某個行為，只是也許能在它被實施之前提出否定的意見。

人們慣例性地忽略“意識有什么用”的問題。“意識是我們生而為人的關鍵”，看起來不言自明。但這個問題并不會消失。它存在于每一個青春期悸動少年的腦中，存在于桂冠詩人的筆下：

難道我只是化學的火花嗎？
我是以太中的一塊磁石嗎？
我是電路中的自激信號嗎？
我不只是我的眼睛、口鼻、身體，
我是那個從眼睛里向外看的人，
但是從它里面向外看的到底是誰？
我是誰？

很多牽扯到“如果宇宙有意識”“如果非人生物的群體有意識”的科幻作品，實際上討論的還是“我是誰”“人類是誰”“人類在宇宙中的地位”“人如何面對遠比自己宏大的異己存在”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