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慧超
(一)
先上結論:
我個人以為,王家衛版的《繁花》,拍的不錯。
注意是“拍的不錯”,而不是“改的不錯”。金宇澄老師的《繁花》,我是幾年前讀的,書里的很多故事早已模糊了,但其中余味,尚有一絲。
我想凡是讀過《繁花》原本小說的人,縱使憑這一絲余味,也能瞬間覺察出王家衛鏡頭下的《繁花》,與金宇澄筆下的那本《繁花》,實在相去甚遠。
兩者的關系,套用電視劇中的一句臺詞來說就是:
“排骨是排骨,年糕是年糕”。
《繁花》豆瓣開分8.0,在向來對國產劇極為苛刻的豆瓣,已屬高分,孰料它高開高走,在開播的巨大爭議之中,評分竟一路漲到了8.5。
想必很多觀眾和我的感受類似,王家衛的《繁花》,面子和里子都已與金宇澄筆下的故事相去甚遠,當“原著粉”認清這一點之后,再看劇集《繁花》,反而有漸入佳境之感。
放下金宇澄,才好欣賞王家衛。
(二)
三位女主角在小說中,玲子只是著墨寥寥的不起眼小人物。李李雖然是一條重要的敘事線,但她的性情,極不堪又極慘烈的過往和對阿寶的那份情,與王家衛《繁花》里的李李,完全迥異。
至于汪小姐,則屬于完全重寫,影視和小說,只有名字相同。王家衛鏡頭里的汪小姐,以其純真熱烈、敢愛敢恨、敢拼敢搶的獨立做派,贏得了不少人的歡喜。
但小說中的汪小姐,形象則是不堪的“撈女”面孔,為了傍大款可謂機關算盡,在多個男人間鉆營圖謀。她不惜動用各種手段懷上的孩子,自己竟不知是新老公的,還是前夫宏慶的,還是姘頭徐總的,打掉又舍不得,生又不敢生,身在人間,卻如墜煉獄。
男主角阿寶,倒確實和小說中的人物有一絲絲相似。
譬如都深陷百花叢中,卻意不亂情未迷。
譬如無論是金宇澄筆下的寶總,還是王家衛鏡頭下的寶總,同樣都是風度翩翩的萬人迷。
小說中對阿寶的相貌并沒有具體描寫,但通過周圍一系列女人對寶總的態度,并不難想象寶總的迷人風采。
小說中一個重要的女性角色梅瑞,她本是阿寶好兄弟滬生的女朋友,滬生將阿寶介紹給梅瑞,本意是讓阿寶照顧下女朋友的業務,沒想到一來二去,梅瑞被寶總深深地迷住了,以至于在單相思的狀態下,就因為阿寶和滬生談分手:
“梅瑞嘆息說,我只能老實講了,我第一趟看見寶總,就出了一身汗,以后每趟看見寶總,我就出汗,渾身有螞蟻爬……我已經想好了,我要跟定寶總,毫無辦法了,我崇拜實在太深了。”
更典型如李李,在和阿寶一夜春宵之后,兩個人談到婚姻,李李說了這樣一句話:
“李李說,我跟阿寶,就算一夜夫妻,也滿足了。阿寶抱了李李,閉緊眼睛。”
(三)
雖然與原著小說關聯最相近,但我個人覺得,王家衛《繁花》中的四位主角,最不出彩,最為平淡的,反而是唯一的男主角阿寶。
相較于女性角色的豐滿、立體,以及高強度的情緒張力,王家衛鏡頭中的阿寶,是一個“瘸腿”的阿寶,他是一個單薄的角色,陷入了一種時下風靡的“大男主”爽文敘事下的俗套。
作為觀眾,我會相信進賢路有玲子這樣深藏情與義的老板娘,也會相信27號有汪小姐那樣一位風風火火,誓做自己碼頭的新女性,但很難相信,和平飯店套房里會有那樣一位近乎不食人間煙火與情欲的寶總。
所謂單薄,就是人物立不住。
這和胡歌的演技關系不大,主要受限于劇本。類似《狂飆》,如果讓張頌文去演安欣,恐怕張老師演技再出神入化,也不會火成今天這個樣子。
可能也就是胡歌,要換做是別的男演員,說不定早就被彈幕罵死了。
情感是《繁花》的主線,但劇版《繁花》里的阿寶,在情感處理上顯得飄忽,不可捉摸。你很難琢磨這樣一個男主角,在他心中是如何看待與三個女人之間,早已超出紅顏知己范疇的感情,單憑“情義”二字,實難取信于人。
小說里的寶總,也是一副“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風流模樣,面對身邊圍過來的各色女人,寶總一直以“皮笑肉不笑”的姿態,以禮相待,敬而遠之。
但那個寶總是可信的,是立得住的,因為小說用大量筆墨交代了阿寶跌宕的過往。
寶總為何不響,金宇澄給了每個讀者屬于自己的答案,可王家衛沒給。
原著的尾聲里,滬生和阿寶有一段對話,可直抵人物內心的意象:
“滬生說,我一直聽玲子講,阿寶比較怪,一輩子一聲不響,也不結婚,皮笑肉不笑,要么講戲話,阿寶的心里,究竟想啥呢?”
“阿寶笑笑說,一樣的,玲子也問過我,講滬生這個男人,一直不離婚,只是笑笑,要么講,人們不禁要問,文革腔,玲子完全不了解,搞不懂滬生心里,到底想啥呢?”
這兩句話之后,阿寶說了一句話,實為解讀人物的重要一筆,因為它無意間袒露了中年寶總的心跡:
“面對這個社會,大家只能笑一笑,不會有奇跡了。”
金宇澄的《繁花》,不僅僅是男女情愛,還有時代動蕩,命運飄搖。寶總也不僅僅有個幻化為金魚的青梅竹馬之戀,也承受著文革時被抄家,從思南路獨棟洋房到曹楊新村“兩萬戶”的跌落。
當父母帶著阿寶狼狽地搬到曹楊新村時;當被批判的阿寶爸爸每天按吩咐將“認罪書”恭恭敬敬掛到自家門口時;當居委會干部朗聲宣布“一戶反革命搬了進來,大家要振作起來,行動起來,行使革命權利,監督認罪人”時;當新戀人雪芝的哥哥姐姐沖到阿寶家,指著阿寶父子,污蔑阿寶是貪圖雪芝家的房子和雪芝的工作單位,要求阿寶父子撒泡尿仔細照照鏡子時……
阿寶大多回以“不響”,但所有這些事情,無不在他的余生中,轟鳴作響。
后來,貴為寶總的阿寶為何不結婚?這個問題對于阿寶,反過來思考是一個取巧的辦法,那便是:
結了婚又怎樣呢?
愛情,對于少年阿寶意味著奇跡。
凡人交付一份徹底的愛,是奇跡。凡人收獲一份純粹的愛,同樣是奇跡。
而中年的寶總,趟過時代湍流與命運風暴后的寶總,已經不相信奇跡了。
(四)
劇版《繁花》,我以為最出彩的角色,是玲子,馬伊琍對這個人物的詮釋,也真是出奇地好。
她對阿寶動了真情,但心里早明白,他們之間沒可能。
她在寶總面前甚至顯得聒噪,但這種吵吵鬧鬧的背后,其實是一種卑微的小心翼翼。
玲子在小心翼翼地呵護一個甜美的夢,在這場夢里,她和心愛的男人撐一把傘走在氤氳的細雨中,相扶相攜,有永遠說不完的話。
路有盡頭,雨總會停,傘也終要收起來,但這場夢,她不愿意醒。
馬伊琍把那種自欺欺人的假寐與試探,那種明面上的“作”與內心的“虛”,演繹的恰到好處。
當玲子的假寐與虛妄幻夢被一場激烈的爭吵,血淋淋地揭開,那一刻馬伊琍默片一樣的“不響”,真有山崩地裂之感,那一刻,她貢獻了影后級別的演繹。
王家衛的《繁花》,用光美術布景都是一流。當然,光影鏡頭是技法,是華袍,但這華袍之內的血肉與面孔,才是“魂魄”和“腔調”所系。
在我看來,電視劇《繁花》里的創業、商戰和股票大作手對決的篇章,都很糟糕,屬二流劇情。
說白了,無非是時下流行的“大男主爽文”換了套漂亮皮膚而已,風流寶總和提籃橋高級人才爺叔靠一部電話,運籌帷幄,決勝于千里之外,是很爽,可也實在俗套。
劇版《繁花》,最動人的是情。王家衛拍感情戲,仍然是一流水平。
無論是《花樣年華》還是《一代宗師》,其實王家衛電影里的感情,母題是遺憾。
欲求卻失去,愛而不得,余味最難忘。
王家衛的電影,重要的是情緒,劇情反而次要。曖昧、離別、惆悵、失落、孤獨、欲念……讓你難受,讓你惆悵,讓你遺憾,讓你若有所失,這才是墨鏡味道。
“不響”,是貫穿《繁花》小說的關鍵詞,王家衛把它理解為一種留白,是貼切的,面對這世間很多人,很多事,確實也只有“不響”能夠回應。
金宇澄的《繁花》,在各色人等的命運浮沉之外,隱隱約約透著一股大時代轉折下現實的森然寒意——
人終究是孤獨且荒涼的,既無人愿等待,更無人可救贖。
正如姝華寫給滬生的那封信:
“人和人,無法相通,人間的佳惡情態,已經不值一笑,人生是一次荒涼的旅行。我就寫到這里,此信不必回了。”
繁花開過,美過,留一抹或濃或暗的香氣于人間,也就夠了,至于她必然的衰變與腐爛的結局,不必嘆息,亦不必響。
《金剛經》里寫: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這兩句,是大智慧。凡人面對這般智慧,能回應的,恐怕只有“不響”。
這里是思維補丁,謝謝你的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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