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文為生產安全系列文章之一：《北京長峰醫院火災事故的辯護思路》，從刑事有效辯護的角度，引出有關生產安全合規建設其他系列文章。

據報道，北京長峰醫院的火災事故造成29人死亡，其中護士1人、護工1人、患者家屬1人、患者26人，且患者都是老年患者。這么嚴重的事故，這么高的死亡數字，而且發生在首都北京，著實令人震驚、痛惜。

隨之，長峰醫院的院長、副院長、總務科主任、施工公司負責人、現場施工人員等12人涉嫌重大責任事故罪被刑事拘留，北京市消防總隊通報：經初步調查，事故系醫院住院部內部改造施工作業過程中產生的火花引燃現場可燃涂料的揮發物所致。事故具體原因和損失還在進一步調查之中。我們相信一定會有比較全面深刻的結論呈現給公眾。

從刑事辯護的視角，如果為上述嫌疑人辯護，推薦基本思路如下：

一、罪名及定性

1.罪名選擇

本案初步判斷涉及的罪名是立案罪名，即重大責任事故罪，但是立案罪名不等于起訴罪名和判決罪名，其他罪名還要考慮：強令、組織他人違章冒險作業罪，危險作業罪，重大勞動安全事故罪，危險物品肇事罪，工程重大安全事故罪，消防責任事故罪，不報、謊報安全事故罪等。

這幾個罪名的法定刑一般分為兩檔，一個是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一個是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不同罪名視情節或者后果不同而有不同。但是，危險作業罪只有一檔法定刑，即一年以下有期徒刑的；工程重大安全事故罪，則有更重的法定刑，即第一檔是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第二檔是五年以上有期徒刑。危險作業罪一般適用于存在危險但是事故尚未發生的情形，本案事故已經發生，因此不適用。工程重大安全事故罪，是指降低工程質量標準而造成重大安全事故的情形，從本案通報事故原因來看，一般也不涉及這個罪名。

而強令、組織他人違章冒險作業罪，也有兩檔更重的法定刑，即第一檔是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第二檔是五年以上有期徒刑。這個罪名是指“強令他人違章冒險作業，或者明知存在重大事故隱患而不排除，仍冒險組織作業，因而發生重大傷亡事故或者造成其他嚴重后果的”情形。這個情形，隨著公安機關的偵查深入，不一定會被排除，從而改變起訴或者判決罪名。辯護律師對此應該提前做好準備，重點收集嫌疑人沒有強令他人冒險作業的證據，收集嫌疑人并不明知存在重大事故隱患而不排除，仍冒險組織作業的證據。比如對于院長而言，可以收集證明以下事實的證據：即使消防部門告知或者施工單位、人員提出過，但是相關人員也沒有向其匯報，其并不明知，也沒有下達過相關指令；或者在明知存在事故隱患時，已經下達過排除隱患或者要求停止施工等指示。

2.收集排除“不報、謊報安全事故罪”的證據

在安全事故發生后，即使不是事故責任人，但是如果是負有報告職責的人員不報或者謊報事故情況，貽誤事故搶救的，也構成“不報、謊報安全事故罪”。即使最終起訴罪名不是“不報、謊報安全事故罪”，但是如果存在“不報、謊報安全事故”的事實，一般而言，在量刑上也是對嫌疑人不利的。因此，辯護律師應該重點收集有關嫌疑人已經及時并且如實報告火災事故的事實證據，以否定這個罪名或者量刑事實。當然，如果存在這個指控，辯護律師應該重點考察與以下四個重點事實相關的證言、微信聊天記錄、報告電話記錄等，以作出有利于嫌疑人的辯護：

（1）嫌疑人是否是負有報告職責的人員；

（2）是否存在下列行為，即：A.決定不報、遲報、謊報事故情況或者指使、串通有關人員不報、遲報、謊報事故情況的;B.在事故搶救期間擅離職守或者逃匿的;C.偽造、破壞事故現場，或者轉移、藏匿、毀滅遇難人員尸體，或者轉移、藏匿受傷人員的;D.毀滅、偽造、隱匿與事故有關的圖紙、記錄、計算機數據等資料以及其他證據的;

（3）不報或者謊報行為是否與事故后果存在因果關系，即是否導致了事故后果擴大；以及在存在因果關系情況下，導致擴大到什么程度，即死亡、重傷、財產損失擴大的具體情形；

（4）是否采用暴力、脅迫、命令等方式組織他人報告事故情況。

二、犯罪情節

犯罪情節的大小與定罪有關，與量刑有關。而有關本案重大責任事故罪的刑事責任大小和有無，則重點與長峰醫院消防安全合規建設質量和效果密切相關。因此辯護律師應重點收集長峰醫院在消防安全合規建設方面有利于嫌疑人的證據。

1.確定相關嫌疑人是否為消防安全合規責任人

以醫院院長為例。醫療機構的消防安全第一責任人應由該醫療機構的法定代表人或者主要負責人擔任。醫療機構的消防安全第一責任人對本單位的消防安全工作全面負責。

如“生產安全合規系列文章之二《醫療機構消防安全事故合規義務清單》所列舉醫療機構主要負責人的消防合規安全義務清單，辯護律師首先應當明確的是，醫院院長不一定是法定代表人，也不一定是主要負責人，這需要根據公立醫院或者私立醫院的管理制度來判定。而如果醫院院長是重要負責人，則辯護律師應當對照上述國標要求，收集相關具體證據。

2.特別注意收集長峰醫院已經做到了消防安全標準要求的一些證據

具體而言，圍繞（WS 308-2019）《醫療機構消防安全管理》有關“一般規定”“消防安全責任”“消防組織”“消防安全制度”“日常巡查和檢查”“火災危險源管理”“滅火和應急疏散預案”“消防安全教育培訓”等消防安全基本要求，以及對火災涉及和控制有關的“住院部”“消防控制室”等特定場所，特別是圍繞老年患者住院消防規范是否符合消防安全要求，收集相關證據。

例如，考察長峰醫院是否建立了逐級消防安全責任制，是否根據自身情況設立了消防安全管理部門或配備安全管理人員，并研究制定了不同層次應對火災的應急預案；是否通過多種形式開展經常性的消防宣傳與培訓；公眾活動場所的明顯位置是否設置了圖畫、視頻等形式向患者和陪護家屬介紹本機構避難場地及各場所的消防應急疏散方法、路徑、通道，宣傳火災危害、防火、滅火、應急疏散等知識；在本次建筑裝修改造或改變建筑用途時，建筑的防火設計是否符合國家現行消防技術標準的要求，是否依法辦理了建設工程消防設計審核手續；施工期間是否注意防火，是否遵守了國家及地方有關工程建設消防工作的要求；醫院及其建筑物設置的消防車道、建筑間的防火間距和消防車作業場地是否被占用，室外消火栓是否被埋壓、圈占。室外消火栓、消防水泵接合器和消防水池的取水口的標識是否明顯清晰并標示不能被占用的范圍，其標示范圍內是否停放車輛等影響消防車?？俊⑷∷蚬┧鳂I的物體；等等。

辯護律師可以逐一對照標準進行調查，搜集長峰醫院已經做到了的符合標準的合規措施，并以書證、證言、視聽資料、專家證言等形式對證據予以固定。同時，辯護律師還應對照標準分析長峰醫院沒有做到標準要求的具體原因是什么，是院長、主管副院長、科室負責人、施工單位、施工工人等等哪一個層級的責任，責任到底是否與院長有關。

即使消防事故責任認定書最終認定院長負有責任，確實院長有一些沒有按照標準要求做到的，辯護律師收集院長已經按照標準做到了的合規措施，對于寬緩院長的刑事責任，也會是有效的。

三、量刑準備

1.及時掌握是否存在從重處罰的事實證據

《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危害生產安全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2015年）規定，在重大責任事故中，存在下列行為之一的從重處罰：(1)未依法取得安全許可證件或者安全許可證件過期、被暫扣、吊銷、注銷后從事生產經營活動的；(2)關閉、破壞必要的安全監控和報警設備的；(3)已經發現事故隱患，經有關部門或者個人提出后，仍不采取措施的；(4)一年內曾因危害生產安全違法犯罪活動受過行政處罰或者刑事處罰的；(5)采取弄虛作假、行賄等手段，故意逃避、阻撓負有安全監督管理職責的部門實施監督檢查的；(6)安全事故發生后轉移財產意圖逃避承擔責任的。這些事實通常為控方所重視，并且會影響到緩刑是否能適用的問題，辯護律師及時收集證據掌握這些事實是否存在，可以指導辯護思路的及時調整。

2.搜集有利于從寬處理的量刑事實證據

（1）爭取自首情節。29人的死亡后果，依法屬于情節特別惡劣，嫌疑人可能遇到的刑期是有期徒刑三到七年，如果是強令、組織他人違章冒險作業罪，還有可能判處五年以上有期徒刑。從通報的結果，尚不能判斷嫌疑人是否有自首情節，但是如果是出色的法律顧問，將會在第一時間告知院長等人盡快聯系公安機關說明愿意接受公安機關處理并如實交代自己的問題，否則將無法獲得自首情節，而只有獲得了自首情節，大概率才有可能獲得減輕處罰甚至獲得緩刑的機會。特別是醫院院長是第一責任人，主管消防的副院長是第二責任人，除非他們很自信自己平時在消防安全合規方面確實做到了滴水不漏，否則就難辭其咎。而且積極配合調查，即使夠不上自首，也能落得一個坦白情節，而積極配合調查本身也是酌定從輕處罰的情節。所以不管自己盡沒盡到安全管理責任，先與公安機關聯系獲得一個主動、如實交代事實的自首機會，無論自己是否涉及到犯罪，都是非常必要的。而第一時間報告安全事故，也是合規對院長等嫌疑人的責任要求。

（2）積極組織、參與事故搶救。這不僅僅是合規義務，也是司法解釋明確可以從輕處罰的量刑情節。行為人應該這樣做，而且做了就會有一些證據存在，比如被施救者或者其他參與施救者以及現場的錄音錄像等等，都會成為有利于嫌疑人的證據。

3.積極賠償，獲得諒解

這是最大限度彌補被害人及其家屬損失，撫慰家屬心靈，消除火災事故社會危害性的唯一方法，只有這樣，才有可能最大限度地在量刑上獲得從寬；而且一般情況下，只有獲得了諒解，才有可能獲得緩刑等非監禁處罰方式的機會。

以上內容，只是辯護律師需要做好的基本功課，而院長等嫌疑人是否做到了（WS 308-2019）《醫療機構消防安全管理》的要求，是否具有消防安全責任，則是核心辯護要點。

如果院長等嫌疑人確實存在消防安全責任，需要承擔刑事責任，另一個重要的辯護要點是積極推動刑事合規政策和程序的啟動和落地。

四、自行開展企業合規整改，積極推動刑事合規程序啟動和落地

北京長峰醫院火災事故的發生讓人痛心疾首，相關責任人員的刑事責任難以避免；但是作為負責人的刑事辯護人介入之后的一個重要辯護抓手，應該是徹底消除長峰醫院的消防安全風險；并且要在檢察機關還沒有做出檢察建議之前，就主動勸說院方做好企業消防合規整改，抓住先機，以積極的態度爭取檢察院啟動刑事合規程序。畢竟涉案罪名和行為是單位生產經營密切相關，而且一般也是過失犯罪，雖然行為的社會危害后果嚴重，但是行為人的主觀惡性一般不大，目前正值刑事合規改革如火如荼開展，還是有爭取空間的。

這樣做，一方面有利于履行社會責任，讓長峰醫院的消防合規做全做好，徹底消除消防危害再次發生，保護醫護人員、患者的生命財產安全；另一方面也有利于讓院方嫌疑人獲得進一步從寬處罰的機會。

行文至此，作為醫院的第一責任人應該清楚，日常做好消防安全合規，是免除自己消防安全刑事責任的唯一方法；而亡羊補牢，從現在開始對醫院消防安全風險進行評測并合規整改，則是院方減少自己消防安全刑事責任的重要方法。

作者簡介

游濤，微信：youtaojudge，中國法學會案例法學研究會理事，公安大學網絡空間安全與法治協同創新中心研究員，北大法學院《金融犯罪與刑事合規》校外授課教師，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刑法學博士。

業務領域：刑事法律服務與合規建設，涵蓋科技互聯網、娛樂與新媒體版塊刑事風控與合規解決方案，特別是職務犯罪、網絡犯罪、金融證券犯罪、知識產權犯罪、電信詐騙等刑事法律服務，以及反舞弊、數據、娛樂社交等領域合規建設。

經歷與成果：

曾任北京市某法院刑庭庭長，曾任某網絡科技上市公司集團安全總監，從事法務、合規工作二十余年，曾借調最高法院工作。除指導大量案件外，還親自辦理1500余件各類刑事案件，“數據”“爬蟲”“外掛”“快播”等部分案件被確定為最高檢指導性案例、全國十大刑事案件或北京法院參閱案例。

多次受國家法官學院、國家檢察官學院、公安部、司法部的邀請，為全國各地法官、檢察官、警官、律師授課；多次受北大、清華等高校邀請講座；連續十屆擔任北京市高校模擬法庭競賽評委。

還為包括上市公司在內的多家企業完成全面合規體系建設以及數據安全、商業秘密、網絡游戲、1v1、語音房等專項合規。

在《政治與法律》等法學核心期刊發表《網絡游戲外掛刑法規制》《使用網絡爬蟲獲取數據行為的刑事責任認定》等論文十余篇，在《刑事審判參考》等發表《P2P網絡平臺上淫穢視頻傳播行為的刑事責任》等案例分析二十余篇，專著《普通詐騙罪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