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高處看我們,就像風中的草。
一
酒吧燈光昏暗,29歲的羅永浩擠在詩人和作家中間,忘情喊著“安可”,要求返場。
人群從舞臺邊一路擠到門口,簡陋木門外,是灰塵蒙面的三里屯南街,夜風放浪奔跑。
酒吧名叫“河”,面積不過15平,卻被稱為“中國當代民謠的母親河”。
小河、周云蓬、萬曉利、左小詛咒在此登臺演唱,眾多樂迷和歌手,將其視為理想國和烏托邦。
沒有玩骰子的觀眾,沒有一擲千金點歌的大哥,樂手們抱著吉他,即興彈唱,臺下歌迷敲著酒瓶煙灰缸相和,有時興起,還會沖上臺跟著高歌。
無論臺上的歌手還是臺下的酒客,共同特點都是窮。
河酒吧不收門票,不強制消費,很多人進門前,會從隔壁小賣店買幾罐啤酒揣進兜。
午夜氣氛高點時,沒什么錢的酒吧老板小索,會拍桌子大喊“給每個人上一扎啤酒,記我帳上”。
歌手小河懷念那些酣醉的夜晚,掌聲,碰杯聲,歡呼聲起伏如海浪,他抱著吉他,想到什么就唱什么,喝多了就去街上和人擁抱,還邀請趴活的的哥“一起跳個舞吧!”
那年,他和萬曉利組成樂隊“美好藥店”,每周三在河酒吧駐唱。
兩人從天通苑坐三小時公交車趕來,半夜打車返回,賺的錢還不夠路費,但依舊滿心歡喜。
歌手張瑋瑋說,“河”有引力。2001年北京大雪,全城交通癱瘓,他和朋友堵在東壩去三里屯路上。
他心血來潮,下車和朋友沿著馬路滑雪向前,兩人一路歡聲,就這樣滑到河酒吧。
八十年代的理想,九十年代的躁動,換了載體延續,那些年的人、事與歌,都帶著無畏。張瑋瑋說:
“那陣子看什么東西都隔著一層熱空氣,就是青春的那種巔峰狀態,覺得一切都太美了。”
空山樂隊主唱蔣明,曾慕名前往河酒吧,看著臺上發呆:一群來自民間的歌手,在一間漏風房子里唱著自己的歌,誰也不知道未來會變成什么樣。
2010年,在豆瓣發歌的宋冬野,結識了馬頔和堯十三,三人拉了個QQ群和歌迷聊天。宋冬野說,這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河酒吧”。
馬頔和堯十三擠進宋冬野五環邊的破房子,前往各個酒吧駐唱,唱夠了就去喝酒,興起便光著腳在東三環下狂奔,仿佛跑回舊時光。
同年,“民謠在路上”巡演進行,樸樹復出、沈慶登臺、老狼奔走,民謠歌手們搭綠皮火車,邊走邊唱,一路向南。
唱完最南一站廣州后,有樂隊坐飛機返京,因華北大霧,飛機備降武漢機場。
滯留機場時,候機廳里人群焦慮抱怨,場面混亂。
老狼樂隊的樂手小彭忽然吹起口琴,山人樂隊拿出了鼓,沈慶抱起吉他,歌聲開始流淌:
“幸福它在哪里?幸福它太貴啦,跟我沒關系……”
人們慢慢圍攏,臉上多了笑容,有人跟著節奏跳舞,更多人拍手相和。那更像民謠本來面目:在路上,在人群中。
歌聲越來越響,越來越響,沒有人愿意停下。
二
1990年,青海運輸公司的張佺,結識了蘭州棉服廠的小索,兩人因音樂一見如故,結伴闖蕩。
5年后,他們在西湖邊成立野孩子樂隊,回望西北,寫下那首《黃河謠》。
隔年,野孩子樂隊進京,住進地下室,排練只能在三元橋下草坪,頭頂常有汽車飛馳而過,轟鳴聲淹沒歌聲。
周云蓬同年來京,每天卷張大餅,背吉他街頭賣唱,運氣好晚上能喝上啤酒。
萬曉利則在頤和園邊租了間小房,錄歌無人相識,他在歌中寫道“夕陽染紅了大地,你天天在這干什么呢?”
北漂數年后,朋友建議小索:三里屯有小畫廊在轉讓,盤下來做酒吧,樂隊能排練,演出還能賺點錢。
2001年,小索和朋友四處借錢,開起“河”酒吧,開業那天,野孩子唱了那首《黃河謠》:
“黃河的水不停地流,流過了家流過了蘭州,月亮照在鐵橋上,我就對著黃河唱……”
河酒吧的暢快時光,只存在不到三年。
非典后,本就虧損的河酒吧搖搖欲墜,夏天停業轉讓。張佺和張瑋瑋站在酒吧前,默然看著“河”字被拆下。
隔年十月,小索因胃癌去世。張佺一夜白頭,背著冬不拉流浪遠方。
張瑋瑋坐綠皮火車去了新疆,火車一路過伊犁,過喀什,他也不知自己在尋找什么:
“小索的去世,就像是大家做了一個特別美的夢,突然一下被扯得粉碎,讓人清醒無比。”
新疆歸來后,他發現連三里屯都易主了,賣給了潘石屹。
離開河酒吧,萬曉利在天通苑的住所繼續錄歌。2006年,經老狼推薦,他發行專輯《這一切沒有想象的那么糟》。
那年高三的馬頔,逃課來聽首發會現場,聽得淚流滿面。
宋冬野則買下這張專輯,坐在中關村廣場上,聽專輯里第一首歌《陀螺》。他邊聽邊哭,從下午四點單曲循環到晚上十一點半。
萬曉利一夜成名,北京地鐵1號線甬道內,貼著他的巨幅照片,報紙上稱他為“后民謠時代的鮑勃·迪倫之子”。
然而,萬曉利不喜歡。他走在路上局促不已,拒絕所有邀約,最后如樸樹一樣,逃離喧囂。
2010年那場“民謠在路上”,更像短暫曇花。更多時刻,民謠要接受商業的浸染,接受同化或剝離。
《新周刊》主筆胡赳赳撰文,民謠歌手是“末路音樂人”。
宋冬野簽約了摩登天空,但也沒什么歌迷。直到2013年,《快樂男聲》翻唱《董小姐》,酒醒的宋冬野打開手機,滿屏都是這首歌。
此后,馬頔的《南山南》也在綜藝上被翻唱,一夜間“多了幾萬條艾特”。韓寒電影用了萬曉利的《女兒情》,而羅永浩把張瑋瑋的《米店》預設成錘子手機鈴聲。
民謠走出地下,流量滾滾而來,隨之出現的是大量單曲播放破萬的“轉基因民謠”。
那些民謠曲調雷同,歌詞矯情,總離不開小鎮和姑娘,創作者被樂評人稱為“一群僵尸文青”。
宋冬野開始討厭《董小姐》,稱其“最惡俗”。
馬頔則后悔寫《南山南》,“為什么我不寫這種歌了?因為爺們要臉。”
趙雷火了后,不論參加什么活動,主辦方只有一個要求,“唱首《成都》就行”。最后他在臺上爆了粗口“特別想對主辦方說一聲FUCK!”。
2020年,梁文道給民謠小史《沙沙生長》寫推薦語,說書名是生長,聽見的卻是落葉成堆的沙沙聲:
“希望這一切都是春天的故事,但事后回想,只怕那是深秋燦爛。”
三
今年3月,趙雷歌里的小酒館關店,而比小酒館消失更久的是民謠。
民謠消失在春風里。那些野生的歌聲,始于生活,寄于理想,又逝于商業和規則的合謀。
它骨子里其實是鋒利的,是底層傾訴的心聲,是人間的底色。
2005年,臺灣民謠之父胡德夫出版新專輯,贊譽如潮,他卻極不自在:
我唱歌無所求,我所歌頌的山川和人們,早已給我所需的……云海、山脈和清流,和波濤。
八十年代,他寫歌為被拐雛妓發聲,寫歌拷問礦難爆炸原因。他說,民謠的初衷,就是為受苦人唱歌。
已退隱的民謠歌手楊一,九十年代背紅棉牌吉他遠游中國,一度被關入收容所。
每天,他與三無人員、流浪漢、乞丐一起目送夕陽。那些個黃昏,他為這幾百人唱歌。
離開后,他浪跡全國,在街頭唱歌,代表作叫《烤白薯》,唱的是底層的小販:
“他又上街賣烤白薯,東張西望躲著工商。北風吹呀吹不走這里的病,看見他總是孤孤單。”
小河的《老劉》歌詞取自《北京晚報》的社會新聞,周云蓬的《失業者》唱的是服務員、倉管員和推銷員。
萬曉利在河酒吧現場錄的首張專輯,唱著自己坐公交奔波的歲月,還有下崗職工的故事。
《董小姐》和《成都》,唱著被時代無限放大的孤獨,和不足為外人道的失望。
那些犀利是民謠的靈魂。
2020年,野孩子參加音樂綜藝,拒絕改編流行的“網絡神曲”,最后選擇退賽。
他們留下句話:真正的民謠不是流行,是流傳。
過往三十年,歌聲如江河,搖滾如黃河瀑布,湍急咆哮;民謠則如長江入海,開闊平靜。民謠犀利度甚至超過搖滾,只是如今,水流已沉入大地。
多年以后,張佺追憶河酒吧時說,河水攜帶著種子默默流過干渴的河床,從不向高處。
而小河則說,民謠的生命力在于現實,不是最漂亮的浪花,而是底下不絕的河流。
他的尋謠計劃已做了五年,就是為收集那些隱匿民間,口口相傳的歌謠。那是真正河流里的歌。
2012年,張瑋瑋專輯《白銀飯店》中,描繪了一段戈壁灘上的故事。
白銀飯店每晚都要舉辦舞會,人們唱歌跳舞,邊喝邊哭,不停擁抱,每個人都說自己第二天就要走了。第二天,舞會再次上演。
這好像張佺記憶中河酒吧那些個夜晚:后半夜,喝得都差不多了,臺上臺下都在唱著,房間里的所有人都好像認識,都像兄弟姐妹一樣。
不知不覺,天就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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